1981年1月的第一個周一,紅星鋼鐵廠召開了新年第一次生產調度會。會議室裏煙氣比往常更濃——年底任務壓着,所有人都在拼命抽煙。
李副廠長開門見山:“去年全廠產鋼28.1萬噸,完成計劃的96.5%。今年部裏給的任務是30萬噸,必須完成。”
幾個車間主任的臉色都不好看。28.1萬噸已經是極限,設備老化、人員不足、原料波動……再提2萬噸,難。
“三車間說說。”李副廠長看向老劉,“你們三號爐搞的那個濺渣護爐,效果怎麼樣?”
老劉站起來,翻開筆記本:“從12月初試點到現在,三號爐爐襯侵蝕速率從平均6.4毫米/爐降到4.1毫米,降幅36%。按這個趨勢,本爐役壽命預計能從100爐延長到150爐。停爐檢修時間減少,作業率提高約2個百分點。”
“能折算成多少產量?”生產科長問。
“一個爐役周期內,可多產鋼約450噸。如果全廠三座轉爐都推廣,年增產約1500噸。”
會議室裏響起低低的議論聲。1500噸,相當於年度任務的0.5%,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但是,”老劉話鋒一轉,“三號爐最近又出了新問題。吹煉時間不穩定,有時提前終點,有時拖後。氧耗波動大,最大差到15%。”
“原因?”
老劉看向陳鋼。陳鋼站起來,走到黑板前,畫了個簡單的氧槍示意圖。
“問題在氧槍。”他說,“側吹氧槍,單孔,噴孔直徑Φ32毫米,但經過長期使用,實際直徑已經磨損到Φ33-34毫米。孔徑變大,氧氣流速下降,沖擊力不夠,導致熔池攪拌不均勻。”
他頓了頓,說出關鍵:“更重要的是,側吹氧槍的氧氣流股是水平方向進入熔池,只能攪拌中上部鋼水。底部鋼水相對靜止,溫度和成分不均勻。這是側吹轉爐天生的缺陷。”
張德海推了推眼鏡:“小陳,側吹轉爐我們用了二十年,一直這麼幹的。”
“所以一直有問題。”陳鋼平靜回應,“張科長,您留蘇時應該見過頂吹轉爐吧?氧氣從頂部垂直吹入,沖擊深度大,熔池攪拌充分,吹煉時間短,氧耗低。”
會議室安靜了。頂吹轉爐,這個詞在1981年的中國鋼鐵界,還是個新鮮事物。1978年武鋼引進的50噸頂吹轉爐,是國內第一座,還在調試階段。對紅星廠這樣的小廠來說,頂吹是想都不敢想的高技術。
“你的意思是,”李副廠長緩緩開口,“我們要把側吹改頂吹?”
“暫時不用全改。”陳鋼說,“但可以先改造氧槍。側吹改頂吹的核心,是把水平供氧改爲垂直供氧。我們可以在現有轉爐上,試驗頂吹氧槍。”
“怎麼試?”設備科長皺眉,“氧槍要垂直插入爐內,需要升降機構、旋轉機構、密封裝置……咱們廠沒這個技術能力。”
“不用那麼復雜。”陳鋼走到窗前,指向車間,“三號爐的氧槍平台,離爐口約3米。我們可以做個簡易的頂吹試驗裝置——用鋼管做槍身,焊個噴頭,手動升降。先試幾爐,看效果。”
“手動?”有人笑了,“一千多度的爐子,人靠近都烤得慌,還手動升降氧槍?”
“可以加簡單的機械助力。”陳鋼說,“齒輪齒條,手輪操作,一個人就能升降。密封用石墨盤根,便宜又耐高溫。關鍵是噴頭——”
他轉身在黑板上畫噴頭結構圖:“多孔噴頭,三到五個孔,夾角12-15度。氧氣從多個孔噴出,在爐內匯合,形成超音速射流,沖擊深度可達熔池的60-70%。”
他寫下幾個關鍵參數:
- 噴孔馬赫數:2.0-2.2
- 槍位(噴頭距液面):1.2-1.5米
- 供氧強度:3.0-3.5m³/(min·t)
- 沖擊深度:≥0.6米(對15噸轉爐)
“如果這個參數實現,”陳鋼說,“吹煉時間可縮短10-15%,氧耗降低8-12%,終點控制更穩定。”
會議室裏沒人說話。這些數字太美好了,美好得讓人懷疑。
“需要多少投入?”李副廠長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材料費約500元。”陳鋼說,“主要是無縫鋼管、紫銅板(做噴頭)、石墨盤根、手輪齒輪。工時……鉗工班幹三天,電工班一天接線調試。總共不超過一千元。”
一千元,試一項可能改變全廠煉鋼工藝的技術。
“如果失敗了呢?”有人問。
“最壞結果,氧槍燒壞,損失五百元材料費。但我們可以獲得寶貴的試驗數據——什麼參數不行,爲什麼不行。這些數據,值一千元。”
李副廠長沉默了很久,久到煙灰缸裏又多了三個煙頭。
“給你一千五。”他終於說,“但有兩個條件:第一,不能影響正常生產,試驗只能在三號爐檢修間隙進行。第二,如果試驗失敗,你要寫詳細的分析報告,說明原因,總結教訓。”
“成交。”陳鋼說。
二、 噴頭的秘密
試驗從噴頭開始。
頂吹氧槍的核心是噴頭。它要把高壓氧氣加速到超音速,形成具有足夠沖擊力的射流,還要在1600℃的高溫環境和強氧化性氣氛中長時間工作。
陳鋼設計的噴頭是四孔拉瓦爾型。拉瓦爾噴管——先收縮後擴張,這是將亞音速氣流加速到超音速的標準構型。在2023年,這種噴頭用精密數控機床加工,公差±0.05毫米。但在1981年的紅星廠,只有一台老式車床,精度±0.2毫米,還有一台搖臂鑽床。
“用紫銅。”陳鋼對鉗工班長老趙說,“T2紫銅,導熱性好,可以鑽孔後鍍鉻提高耐熱性。”
“鍍鉻?”老趙皺眉,“廠裏沒這個工藝。要不……用黃銅?硬點。”
“黃銅導熱只有紫銅的三分之一,容易燒壞。”陳鋼在圖紙上標注尺寸,“先車外圓,Φ80毫米,長度120毫米。然後鑽孔——四個Φ8毫米的孔,夾角15度,在距前端30毫米處匯交於一點。”
老趙看着圖紙,搖頭:“陳技術員,這活兒……難。四個斜孔要交匯,角度差一點就偏了。咱們這老機床,保不了這個精度。”
“我有一個辦法。”陳鋼說,“先做鑽模。”
他找來一塊45號鋼板,厚20毫米,在車床上加工成Φ100毫米的圓盤。然後在圓盤上精確劃線,確定四個Φ8毫米斜孔的位置和角度。劃線用了兩個小時——沒有數控,沒有投影儀,只有遊標卡尺、高度尺、萬能角度尺,還有陳鋼那雙在2023年校準過無數精密零件的手眼。
劃線完成,老趙在鑽床上鑽孔。先鑽引導孔——垂直的Φ8毫米孔,深度10毫米。然後用自制角度夾具夾持工件,沿15度方向鑽斜孔。每鑽一個孔,都要重新裝夾、找正、對中心。
第一個噴頭做了兩天。鑽孔時,第四個孔偏了0.3毫米,四個孔的交匯點不重合。氣流會在噴頭內部紊亂,影響射流質量。
“廢了。”老趙嘆氣。
“不廢。”陳鋼拿起噴頭,在燈光下觀察,“偏得不多,可以修正。用鉸刀,慢慢修,把偏的孔往正確方向擴一點。”
“那孔就變橢圓了。”
“橢圓也比不交匯強。”陳鋼說,“而且氧氣射流有一定寬容度,孔徑誤差10%以內,馬赫數變化不超過5%。”
他們用Φ8.5毫米的鉸刀,手工修正那個偏了的孔。鉸削時要不斷測量角度,不斷用通止規檢查孔徑。又花了半天,四個孔終於基本交匯。
“接下來是拉瓦爾型面。”陳鋼在噴頭前端畫線,“從這裏開始,孔要收縮。收縮段長度20毫米,從Φ8.5毫米收縮到Φ5.0毫米。然後擴張段,長度30毫米,從Φ5.0毫米擴張到Φ7.2毫米。”
“這怎麼加工?”老趙傻眼了,“孔是斜的,裏面還要變徑?”
“用自制鉸刀。”陳鋼早有準備。他讓車工車了幾根長鉸刀——Φ8.5、Φ7.0、Φ6.0、Φ5.0、Φ5.5、Φ6.0、Φ6.5、Φ7.0、Φ7.2,一共九把,每把直徑差0.5或0.2毫米。鉸刀前端磨出15度導角,和噴孔斜度匹配。
加工時,先伸入Φ8.5的鉸刀,鉸到預定深度。然後換Φ7.0的,只鉸前半段,做出收縮雛形。再換Φ6.0、Φ5.0,逐步收縮。收縮段完成,再換Φ5.5的,從收縮段末端開始,向後鉸出擴張段起始。接着Φ6.0、Φ6.5、Φ7.0、Φ7.2,每把鉸刀都比前一把長一點,形成擴張型面。
這是個極其繁瑣的過程。每鉸一次,都要退出鉸刀清理銅屑,測量孔徑,檢查粗糙度。一個噴孔的拉瓦爾型面,要鉸九次。四個孔,三十六次。
老趙和兩個徒弟輪班幹,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車間裏只有鉸刀切削銅料的嘶嘶聲,還有遊標卡尺開合的咔噠聲。
第三天下午,第一個噴頭終於完成。陳鋼用自制的內窺鏡——其實就是個細鋼管,前端磨出45度斜面,裏面裝個小鏡子,後端用手電筒照明——檢查孔道。四個拉瓦爾型面基本對稱,表面粗糙度大概Ra6.3,不算好,但能用。
“試試水。”陳鋼把噴頭接在水管上,打開閥門。
水從四個孔噴出,在空氣中交匯,形成一道旋轉的水幕。水幕穩定,對稱,沒有明顯偏斜。
“氣流測試等裝上槍再說。”陳鋼說,“現在做冷卻水套。”
三、 第一代頂吹氧槍
氧槍槍身用Φ89×6毫米的無縫鋼管,長度3.5米。噴頭焊在槍身下端,焊接時要保證垂直度——誤差不能超過1毫米/米,否則氧槍升降時會刮擦爐口。
槍身上部要通冷卻水。陳鋼設計了雙層套管結構:內管走氧氣,內管與外管之間走冷卻水。冷卻水從槍身上部進水口進入,沿環形間隙向下流動,冷卻噴頭和槍身下端,然後從上部出水口流出。
“水溫升控制在20℃以內。”陳鋼計算冷卻水流量,“氧氣壓力0.8兆帕時,噴頭熱負荷約50千瓦。冷卻水流量需要……”
他在紙上列公式:
Q = m·c·ΔT
其中Q=50kW=50kJ/s,c=4.18kJ/(kg·K),ΔT=20K
得 m = Q/(c·ΔT) = 50/(4.18×20) ≈ 0.6kg/s = 2.16m³/h
“每小時2.2立方米,不大。”陳鋼對老趙說,“廠裏冷卻水系統能滿足。關鍵是密封——氧氣壓力0.8兆帕,水壓0.4兆帕,不能互竄。”
密封用了四道:第一道O型圈(耐油橡膠),第二道石墨盤根,第三道銅墊,第四道又是O型圈。密封盒設計成可調節式,壓蓋用螺栓壓緊,磨損後可調。
升降機構相對簡單。在氧槍平台上方焊個支架,裝上手輪、齒輪、齒條。齒條固定在氧槍上,轉動手輪,齒輪帶動齒條,氧槍上下移動。行程1.5米,從最高位(噴頭距液面2米)到最低位(距液面0.5米)。
“最低位不能太低。”陳鋼在圖紙上標注,“噴頭距離液面小於0.5米時,容易被噴濺的鋼渣糊死。而且距離太近,射流沖擊力過大,可能噴濺嚴重,甚至把鋼水吹出爐口。”
整個氧槍系統,從設計到制作完成,用了七天。花費統計:紫銅5公斤(廢料利用),無縫鋼管40公斤,鋼材60公斤,密封件、軸承、手輪等標準件,總計開支483.6元,比預算還省了十幾元。
1981年1月15日,第一代頂吹氧槍在三號爐安裝就位。
四、 第一次頂吹試驗
試驗選在下午兩點,三號爐計劃停爐檢修前。這樣即使試驗出問題,也不影響正常生產。
氧槍高高懸在爐口上方2米處。槍身包裹着石棉保溫層,只露出不鏽鋼的進出水管和氧氣軟管。手輪操作台設在平台側面,有視窗觀察爐內情況。
“先試水。”陳鋼指揮。
冷卻水接通,流量調到2.5立方米/小時。進出水溫差測量:進水20℃,出水38℃,溫升18℃,符合設計。
“試氧。”陳鋼對李衛國說,“慢慢開閥,壓力從0.2兆帕開始,0.1兆帕一檔往上加,每檔穩30秒。”
氧氣閥打開。壓力表指針緩慢爬升:0.2、0.3、0.4……到0.8兆帕時,氧槍開始輕微振動,發出低沉的嘯叫聲——那是超音速氣流在噴管內激波振蕩的聲音。
“正常。”陳鋼盯着壓力表和流量計,“流量650立方米/小時,噴孔馬赫數估算約2.1。可以進爐試驗了。”
爐內已經裝入鐵水——這爐不做全爐冶煉,只試氧槍。鐵水量8噸,溫度1280℃,成分正常。
“下槍。”陳鋼下令。
王師傅轉動手輪。齒輪帶動齒條,氧槍緩緩下降。從視窗可以看到,噴頭逐漸接近爐口,然後進入爐內。
距離液面1.5米時,陳鋼喊:“停。”
氧氣閥全開,0.8兆帕,650立方米/小時。超音速氧氣流沖入熔池。
爐內景象瞬間改變。
側吹時,氧氣從側面水平吹入,只激起熔池一側的翻騰。頂吹的氧氣流垂直沖擊液面中心,在沖擊點形成一個凹陷的“火坑”,鋼水向四周翻卷,形成劇烈的循環。整個熔池都在運動,不像側吹時只有上半部動。
“看火焰。”陳鋼指着爐口。
頂吹的火焰從爐口垂直向上噴出,高度達3-4米,亮白刺眼。火焰根部直徑小,向上逐漸擴散,呈標準的圓錐形。這是超音速氧氣射流的特征——氣流剛性強,穿透力大。
“測溫。”陳鋼說。
熱電偶插入。溫度上升速率明顯加快:從1280℃到1400℃,只用了4分鍾,比側吹快30%。“停氧,提槍。”試驗十分鍾後,陳鋼下令。
氧槍提升,氧氣關閉。爐內逐漸平靜。
陳鋼讓工人取樣,同時檢查氧槍。噴頭表面有些氧化,但沒有燒損。冷卻水進出水溫差從18℃升到22℃,仍在安全範圍。
“初步成功。”陳鋼對王師傅說,“熔池攪拌明顯改善,升溫加快。但還要看全爐冶煉效果。”
五、 全爐試驗
三天後,三號爐安排了一次全爐頂吹冶煉試驗。鐵水13.5噸,廢鋼2.2噸,目標鋼種Q235。
陳鋼制定了詳細的試驗方案:
槍位控制:前期1.5米(化渣),中期1.2米(主吹),後期1.0米(終點控制)
供氧制度:0-5分鍾0.6兆帕,5-15分鍾0.8兆帕,15分鍾後0.7兆帕
冷卻水流量:全程2.5立方米/小時
測溫頻率:每3分鍾一次
上午九點,試驗開始。
頂吹的冶煉過程與側吹截然不同。側吹是“文火慢燉”,頂吹是“猛火快炒”。氧氣流垂直沖擊,熔池攪拌劇烈,化學反應速率加快。
吹煉5分鍾,測溫1450℃——比側吹同期高50℃。
10分鍾,1550℃。
15分鍾,1620℃,火焰開始收縮。
“太快了。”王師傅盯着爐口,“按這速度,18分鍾就能出鋼。比側吹快5-6分鍾。”
“但要看終點控制。”陳鋼說,“頂吹攪拌強,終點碳和溫度容易協調,但也容易過吹。槍位提到1.2米,降氧壓到0.7兆帕,穩一穩。”
又吹了3分鍾,火焰明顯收縮發飄。測溫1645℃。
“出鋼。”陳鋼判斷。
出鋼,取樣,送檢。整個過程耗時21分鍾,比側吹平均26分鍾縮短5分鍾,比最快的側吹爐次也快3分鍾。
氧耗數據:這爐鋼耗氧720立方米,噸鋼氧耗53.3立方米。側吹平均58立方米/噸,降低8%。
化驗結果:碳0.20%,硅0.22%,硫0.020%,磷0.018%。全部合格,且硫磷含量比側吹平均水平低。
“成功了?”李衛國小聲問。
“初步成功。”陳鋼看着記錄儀上的溫度曲線——上升平滑,沒有側吹常見的平台和波動,“但還要看長期穩定性。噴頭壽命、槍位控制精度、不同鋼種的適應性……都要驗證。”
六、 問題的出現
試驗進行到第五爐時,問題出現了。
那爐鋼吹煉到第10分鍾,氧槍突然劇烈振動,發出刺耳的尖嘯。陳鋼立即提槍停氧。檢查發現,噴頭的一個孔邊緣有輕微燒損,孔徑從Φ7.2毫米擴大到約Φ7.5毫米。
“氣流激振。”陳鋼判斷,“噴孔加工誤差導致氣流不對稱,在某個頻率下產生共振。共振加劇局部傳熱,燒損噴頭。”
“能修嗎?”老趙問。
“這個噴頭修不了,要重做。”陳鋼說,“但我們可以改進設計。四孔噴頭對稱性要求太高,三孔會穩定些。而且噴孔夾角從15度加大到18度,氣流交匯點下移,沖擊深度可以淺一點,但更穩定。”
他們做了第二個噴頭,三孔,夾角18度。加工精度要求降低,老趙只用了兩天就做出來。
新噴頭裝上,振動消失。但新問題又來了——吹煉後期,鋼水噴濺嚴重。爐口不斷噴出鋼花和渣粒,有些濺到氧槍和平台上。
“槍位太低了。”陳鋼調整操作,“終點控制期,槍位提到1.3米,降氧壓到0.6兆帕,減少沖擊能量。”
噴濺減輕,但終點控制難度增加。有兩次,碳已經低了,溫度還沒到,不得不補吹升溫。
“需要更好的控制模型。”陳鋼在記錄本上寫,“頂吹的冶金動力學和側吹不同。硅錳氧化更快,碳氧反應更平緩。槍位和氧壓的配合,需要根據鐵水條件和鋼種目標實時調整。”
他花了三天時間,分析前十爐頂吹數據,對比三十爐側吹數據,總結規律:
頂吹的硅氧化期縮短30%,錳氧化期縮短20%
碳氧反應期,頂吹的脫碳速率更穩定,約爲0.05%C/min
終點溫度控制窗口窄,±5℃內最佳
槍位每降低0.1米,脫碳速率增加約8%,但噴濺風險增加
氧壓每提高0.1兆帕,升溫速率增加約12%
基於這些數據,他制定了第一版頂吹操作規程。核心是“分階段動態控制”——根據吹煉進程,實時調整槍位和氧壓,而不是像側吹那樣基本固定。
規程試用到第十五爐,頂吹工藝基本穩定。平均吹煉時間22分鍾(比側吹節約4分鍾),噸鋼氧耗55立方米(節約3立方米),終點碳命中率82%(提高4個百分點),噴濺率控制在3%以下(可接受水平)。
七、 匯報與決定
月底,陳鋼帶着頂吹試驗數據,再次走進廠部會議室。
這次他準備了更充分的材料:二十爐頂吹與二十爐側吹的對比數據,噴頭設計圖,操作規程,成本效益分析。
“直接說結果。”李副廠長說。
“四點結果。”陳鋼站起來,“第一,技術可行。頂吹氧槍可以在現有轉爐上實現,改造簡單,運行穩定。第二,效果明顯。吹煉時間縮短15%,氧耗降低8%,終點控制改善。第三,成本低廉。單槍改造費用約500元,全廠三座轉爐改造不超過2000元。第四,效益顯著。按年產30萬噸計算,頂吹工藝可節約氧氣240萬立方米,價值約7.2萬元;增產約4500噸,價值約135萬元。扣除成本,淨效益約140萬元。”
140萬。1981年的140萬。會議室裏響起吸氣聲。
“數據可靠?”財務科長問。
“每一爐都有完整記錄。”陳鋼指向桌上的資料本,“溫度、壓力、時間、成分、消耗……全部可查。如果領導不放心,可以派人到車間,隨機抽檢任意一爐的數據。”
“安全性呢?”安全科長問,“新工藝,新設備,有沒有新風險?”
“有。”陳鋼坦誠回答,“頂吹氧槍位置高,萬一漏水漏氧,可能引發事故。所以我們設計了多重安全措施:氧槍冷卻水流量報警,壓力連鎖,緊急提升裝置。操作規程也增加了安全檢查條款。”
“工人的反應?”李副廠長看向老劉。
“開始不習慣。”老劉說,“頂吹操作要調槍位,調氧壓,比側吹復雜。但用了半個月,現在基本適應。而且……工人喜歡頂吹。”
“爲什麼?”
“因爲快。”老劉笑了,“一爐鋼少吹四五分鍾,一天八爐,就能早下班半小時。而且頂吹火焰穩定,不用老盯着爐口調整側槍角度,勞動強度還降低了。”
李副廠長沉默片刻,看向張德海:“老張,你是技術權威,你說說。”
張德海推了推眼鏡,緩緩開口:“頂吹轉爐是國際趨勢。蘇聯六十年代就開始推廣,日本、西歐跟進。我們國家起步晚,但方向是對的。小陳這個試驗……思路正確,方法可行,數據扎實。我建議,可以先在三號爐完善,形成標準,然後推廣。”
這話從張德海嘴裏說出來,分量不一樣。他是留蘇專家,是廠裏技術上的權威。他支持,意味着技術路線得到認可。
“那就這麼定。”李副廠長拍板,“三號爐繼續完善頂吹工藝,三個月內形成完整的技術規程和安全規程。二季度,在一號、二號爐推廣。年底前,全廠轉爐完成頂吹改造。”
他看向陳鋼:“小陳,你負責整個改造項目。要人給人,要物給物。但有一條——不能出安全事故,不能影響生產任務。”
“明白。”陳鋼點頭。
八、 深夜的思考
改造項目啓動後,陳鋼更忙了。白天要在車間盯着氧槍運行,收集數據,調整參數。晚上要畫圖紙,寫規程,培訓工人。還要準備一號、二號爐的改造方案——每座爐子結構略有不同,方案要個性化。
但他覺得,值。
頂吹氧槍,在2023年是最基礎的煉鋼技術。但在這個時代,這是前沿。紅星廠將成爲全國第一批掌握頂吹技術的鋼廠,在行業裏走到前列。
更重要的是,頂吹是許多先進工藝的基礎。有了頂吹,才能實現計算機動態控制,才能實現副槍測溫,才能實現全自動煉鋼。這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向現代煉鋼技術的大門。
當然,路還長。頂吹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要推動全連鑄——把模鑄改成連鑄,收得率能從85%提到95%以上。要推動鐵水預處理——降低入爐硫磷,提高鋼水純淨度。要推動二次精煉——爐外精煉,生產高質量特殊鋼。
還有更遠的:薄板坯連鑄連軋,短流程電爐煉鋼,潔淨鋼冶煉,智能制造……他知道所有這些技術的路徑,知道關鍵節點,知道可能遇到的障礙。
但飯要一口一口吃。在1981年,在紅星廠這樣的地方,能實現頂吹改造,已經是重大突破。這個突破,將爲後續所有變革積累經驗、培養人才、建立信心。
深夜,陳鋼還在辦公室畫圖。他在設計第二代頂吹氧槍——噴頭用鍛造紫銅,內孔鍍鉻,壽命更長。槍身用不鏽鋼,減輕重量。升降機構加裝簡易電動機,實現半自動控制。
門外傳來腳步聲。王師傅端着飯盒進來:“就知道你還沒走。食堂留的,白菜粉條,兩個饅頭。”
陳鋼接過,飯還溫着。
“王師傅,您說……咱們這麼折騰,值嗎?”陳鋼忽然問。
王師傅愣了愣,在對面坐下,點了支煙。“值不值……我這麼跟你說吧。我十八歲進廠,今年四十八,整三十年。這三十年,煉鋼就是加料、吹氧、出鋼,年年一個樣。設備越來越舊,工藝越來越老,眼看着被大廠越甩越遠。”
他深吸一口煙:“但你來了,不一樣了。數據記錄,濺渣護爐,現在又是頂吹氧槍……煉鋼這個活兒,好像突然有了新意思。知道爲啥工人願意跟你折騰嗎?不是因爲能早下班,是因爲……幹活有了奔頭。”
“奔頭?”
“對,奔頭。”王師傅點頭,“以前幹活,就是爲了完成任務,拿工資。現在,是想看看這爐鋼能煉多好,想破個記錄,想學點新東西。這不一樣。”
陳鋼沉默地吃着飯。白菜燉得爛,粉條入味,饅頭實在。這是1981年的工廠夥食,簡單,但能吃飽。
“王師傅,您覺得,咱們廠將來能成什麼樣?”
“將來?”王師傅望向窗外,車間燈火通明,“以前我覺得,咱們這種小廠,能活下去就不錯了。現在我覺得……說不定能成個樣。你要是那些技術都能搞成,說不定哪天,咱們廠的鋼,也能出口,也能造汽車,造輪船。”
陳鋼笑了:“能。而且不用等很久。”
“我信你。”王師傅站起來,拍拍陳鋼肩膀,“但你也得信我們這些老家夥。技術你懂,但爐子我們熟。咱們一起,把這鋼鐵,煉出個新花樣。”
他走了,留下煙味和飯香。
陳鋼吃完最後一口饅頭,繼續畫圖。筆尖在圖紙上沙沙作響,線條幹淨利落。這是一張氧氣噴頭的剖面圖,標注着尺寸、公差、材質要求。
窗外,夜色深沉。但車間裏的爐火,映亮了半邊天。那火光中,有鋼鐵在熔化,在精煉,在成型。有技術在萌芽,在生長,在變革。
陳鋼知道,這只是開始。氧槍革命之後,還有更深刻的工藝革命、管理革命、思想革命。他要在這個時代,推動一場鋼鐵工業的全面現代化。
而這一切,都將從這張圖紙,從這個夜晚,從這間簡陋的辦公室,開始。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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