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七年。
清微觀的晨霧與暮靄,見證了霜發少年長成青年。十七歲的凌淵,身量已與師父相仿,甚至因少年人抽條般的清癯,顯得更爲挺拔。常年山居,令他膚色是一種冷調的玉白,襯得那頭霜發愈發顯眼,也愈發自然。如今他已能將其整齊束於腦後,再無當年遮掩的窘迫。
變化更大的是那雙眼。右眼沉靜如古井,波瀾不興,看人看物,總帶着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與洞察。左眼的銀灰則徹底沉澱下去,平日裏與右眼無異,唯有凝神觀氣或情緒激蕩時,才會掠過一絲冰寒冷澈的微光,銳利如出鞘的鋒刃。
體內那縷“青霜”之氣,早已不再是當初在斷崖下艱難引入、險些凍斃神魂的微弱氣旋。七年淬煉,日夜不輟的吐納導引,配合師父傳授的、專門契合此氣的獨門心訣,已將其煉化得如臂使指,精純凝練。它蟄伏於丹田氣海,沉靜時如冰封深潭,一旦引動,則似出澗寒流,鋒銳無匹,更兼有冰封滯澀之效,尋常陰邪鬼物,觸之即潰。凌淵甚至開始嚐試,將其微弱附着於木劍之上——真正的鐵劍,清微觀是沒有的——揮刺間,竟也能帶起破風銳響,於堅木上留下深刻白痕。
他的修爲,在霧嵐山這片近乎與世隔絕的天地裏,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精進。符籙之道,早已超越基礎的安宅驅陰,開始涉獵更復雜的“雷篆”、“火紋”、“鎮封”等符文組合,下筆時朱砂線條隱隱有靈光內蘊。步法劍訣更是嫺熟,一套“鬆風問雪劍”使出來,雖無真正劍氣縱橫,卻也身形飄忽,劍隨身走,帶着青霜之氣特有的清冷肅殺,能在庭院中卷起細小的霜風旋渦。
山下的世界,偶爾也會傳來一些聲音。
附近山民,偶有被精怪所擾、或遭遇邪穢侵宅的,輾轉聽說霧嵐山上有位厲害的道長,會背着糧食山貨,忐忑不安地尋上山來。師父通常不出面,只讓凌淵處置。
起初是些小事:東村王寡婦家夜夜碗筷自響,原是灶下躲了只貪嘴的“宅精”;西嶺獵戶誤入老林昏迷不醒,是被一縷地縛的“瘴靈”迷了心竅。凌淵處理得幹淨利落,一道符,幾句咒,或輔以青霜之氣稍稍震懾,便能解決。他話少,面容又冷,異瞳白發更添神秘,山民們敬畏感激之餘,口耳相傳,“霧嵐山那位白發小道長”的名聲,便在小範圍內漸漸傳開。
後來,事情變得復雜些。五十裏外黑水鎮,接連有孩童夜啼驚厥,藥石罔效,鎮中隱約有黑氣繚繞。凌淵奉命下山查探,花費三日,追蹤溯源,最終在鎮外荒廢的義莊地下,尋到一具因風水異變、吸納地陰而即將屍變的百年老棺。他以符籙配合青霜之氣,硬生生將棺中陰煞凍散、屍身封鎮,又調整了義莊周圍幾處地氣走向,方解了鎮子之厄。此事過後,黑水鎮甚至湊錢想爲清微觀重塑金身,被師父淡淡回絕。
名聲漸起,卻也引來了不全是善意的目光。某次凌淵深入更遠的蒼茫山采一味珍稀草藥,遭遇了另一撥修者。看裝扮似是某個小門派的弟子,爲首者見他孤身一人,白發異瞳,又感知到他身上清冽不俗的氣息,便起了覬覦之心,言語試探,漸露逼迫之意。凌淵不欲糾纏,轉身欲走,對方卻驟然發難,祭出兩道泛着腥氣的黑索法器襲來。
那一戰,是凌淵第一次真正與“人”交手。沒有鬼物的詭異,沒有精怪的懵懂,只有赤裸裸的貪婪與殺意。他依靠左眼對氣機流轉的敏銳捕捉,險之又險地避開黑索纏繞,體內青霜之氣轟然爆發,凝於指尖,一記並指如劍點出,冰寒鋒銳之氣瞬間凍僵了對方操控法器的靈識聯系,更侵入其手臂經脈。那人慘叫一聲,黑索落地,整條手臂覆蓋上一層薄霜,再無法動彈。餘下幾人駭然變色,不敢再追。
凌淵奪路而走,心中卻無多少戰勝的喜悅,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冰冷。師父曾說,人心有時比鬼物更可怖。他如今,算是見識了一角。
回到觀中,他將此事告知師父。師父聽罷,沉默良久,只道:“懷璧其罪。你身負異稟,修爲日深,便如同暗夜明燭,自然會引來飛蛾,亦會引來豺狼。日後下山,更需謹慎。”
自那以後,凌淵下山次數反而被師父有意減少了。更多時間,留在觀中,精研符籙陣法,打熬青霜之氣,閱讀師父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更加晦澀古老的典籍。師徒二人交談依舊不多,但凌淵能感覺到,師父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似乎變長了,那沉靜的眼神背後,偶爾會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復雜的情緒。
就在凌淵十八歲生辰過後不久,一個與往常並無不同的秋日黃昏。
山間的楓葉紅得正烈,像燃燒的火焰,與青鬆翠柏交織,在夕陽下塗抹出濃烈而蕭瑟的畫卷。凌淵剛結束下午的劍訣練習,青霜之氣收斂入體,額角帶着細汗,正準備去山澗打水。
“凌淵。”
師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站在那株老鬆下,玄色道袍被夕陽染上一層暖金色的邊,面容卻逆着光,看不真切。
凌淵轉身,恭敬站立:“師父。”
“隨我來。”師父說着,轉身向觀後那片平日極少去的、生滿苔蘚的斷崖走去。
凌淵心中微動,默默跟上。斷崖邊風很大,吹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崖下雲海翻騰,落日半沉,將雲層燒成一片金紅。
師徒二人並肩而立,望着壯闊的雲海落日,許久無言。
“你來山中,幾年了?”師父忽然問。
“回師父,十二年了。”凌淵答道。
“十二年……”師父低聲重復,目光投向雲海深處,仿佛在追憶什麼,“你覺得,這霧嵐山如何?”
“清靜,安然,是修道之所。”凌淵如實回答。
“安然?”師父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幾乎不存在的弧度,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山中固然清靜,但你的道,不在此處。”
凌淵心頭一跳,抬眼看向師父。
師父沒有看他,依舊望着雲海:“你天資卓絕,心性堅韌,十二載勤修不輟,一身藝業,早已青出於藍。這清微觀,於你而言,已是淺灘。潛龍困於淺灘,終非長久之計。”
“師父?”凌淵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你的劫數,不在山上。”師父終於轉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那目光如此深邃,仿佛要將他的魂魄都看透,“在你來的地方,在你終將回去的地方。在萬丈紅塵,人心鬼蜮;在你血脈之中,命星之上。”
凌淵怔住。劫數?命星?他從未聽師父如此明確地提及這些。
師父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那是一柄連鞘長劍。劍鞘是烏沉沉的木質,沒有任何紋飾,古樸得近乎簡陋。劍柄亦是烏木,纏着陳舊的暗色絲線。整把劍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陳舊。
“此劍隨我多年,無名。”師父將劍放入凌淵手中,“今日予你。劍雖凡鐵,鋒刃自磨。你體內‘青霜’,可養其銳,亦可爲其所養。”
凌淵接過劍,入手冰涼沉實,比想象中要重。握住劍柄的刹那,體內青霜之氣竟自發微微流轉,與劍鞘之內某種沉睡的“意”隱隱共鳴。
“記住,凌淵。”師父的聲音在崖頂的風聲中,清晰而凝重,“劍鋒所指,當問本心。道在腳下,也在你眼裏,更在你心裏。此去山高水長,鬼魅橫行,人心難測。你需以手中劍,心中道,劈開迷霧,斬斷荊棘。”
“師父……”凌淵喉嚨發緊,握着無名劍的手指微微用力,“您是要我……”
“下山去吧。”師父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今夜便走。無需辭行,無需回顧。”
“可是師父,弟子……”
“你的路,須得自己走。”師父轉過身,不再看他,玄色背影對着翻涌的雲海與即將沉沒的夕陽,透出一股決絕的孤寂,“莫要回頭。莫要……尋我。”
話音落下,師父一步踏出,竟徑直朝着斷崖外的雲海走去!
“師父!”凌淵駭然驚呼,搶步上前。
卻見師父足下如有無形階梯,玄袍拂動,身影飄飄然,幾步之間,已沒入那金紅絢爛卻又虛無縹緲的雲海深處,消失不見。崖頂狂風呼嘯,卷起枯葉塵土,哪裏還有半分人影?
凌淵僵立在崖邊,手中緊緊握着那柄無名長劍,指節泛白。夕陽最後一絲餘暉收盡,天地驟然暗沉下來,墨藍的夜色自天際席卷而來,吞沒了燃燒的雲霞,也吞沒了師父消失的方向。
山風冰冷刺骨。
他獨自一人,立於霧嵐山最高處,身後是生活了十二載、如今空寂無人的清微觀,前方是雲海之下、全然未知的紅塵萬丈。
師父說他劫數將至,說他的路在山下。
可他連劫數是什麼,路在何方,都一無所知。
只有手中這柄無名劍,冰涼沉實,與體內青霜之氣隱隱呼應。
許久,凌淵緩緩屈膝,朝着師父消失的雲海方向,鄭重叩了三個頭。
然後,他站起身,將無名長劍背在身後,最後看了一眼夜色中輪廓模糊的清微觀,轉身,頭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小徑,一步步走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霜發在夜風中揚起,背影挺直,卻浸透了秋夜的寒涼與孤寂。
霧嵐山在身後沉默,唯有鬆濤如訴,似在送別,又似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