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霧嵐山的晨鍾暮磬與四季輪轉中悄然流走,像山澗的水,看似凝滯,回首時卻已奔涌出很遠。
凌淵的個子抽條般拔高,昔日嶙峋的骨骼逐漸覆上少年人柔韌的肌理,雖仍顯清瘦,卻已不是當年那個風一吹就倒的乞兒模樣。霜白的長發被他用一根粗糙的木簪草草束在腦後,幾縷碎發拂過額角,襯得膚色愈發冷白。那雙異色眼瞳裏的驚惶早已沉澱下去,化作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水,左眼觀物時偶爾流瀉出的微光,也愈發內斂,不再輕易驚動什麼。
五年。
清微觀的日子依舊清苦,規律得近乎刻板。挑水劈柴,灑掃誦經,辨識草藥,練習那套越來越繁復的導引劍訣與步法。書房裏蟲蛀的竹簡換了一茬,師父開始教授更艱深的符籙原理與星象推演。凌淵學得極苦,也極快。他那雙異瞳,在辨識陰陽二氣流轉、揣摩符籙靈光軌跡、甚至觀察星鬥偏移與地氣升騰的微妙關聯時,展現出令人心驚的敏銳。許多師父需要反復講解印證的天道至理或術法關竅,他往往靜觀片刻,便能窺得其中三昧。
師父待他,依舊隔着那層不遠不近的距離。傳授時盡心竭力,解惑時不厭其煩,生活起居卻從不過問細節,更無尋常師徒間的溫情絮語。凌淵早已習慣,也漸漸明了,這便是師父的道。山間的霧,林中的風,師父的玄袍與沉默,都是這清修的一部分。
變化發生在一些細微之處。
比如,他能獨自深入霧嵐山腹地采藥,左眼能輕易避開那些氣息陰穢或孕育毒瘴的區域,也能尋到常人難以發現的、靈氣稍豐的草藥。山中的精怪——些懵懂的年幼山魈、好奇的木靈、甚至一兩條初開靈智的小蛇——不再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有時甚至會在他靜坐調息時,遠遠地、安靜地觀望。
又比如,他筆下的“安宅符”早已不是最初歪歪扭扭的模樣,朱砂線條流暢而蘊含某種穩固的“意”,貼在廂房門窗後,那些夜間偶爾滋擾的低級遊魂便再難越雷池半步。他甚至嚐試着,以左眼觀察、以意念引導,對一道基礎的“驅陰符”做了極細微的調整,使其在特定時辰、針對特定類型的陰氣,效力增強了一成。當他忐忑地將這改動告知師父時,師父只是拿起那張符,看了半晌,淡淡道:“可。但不可躁進,符之一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沒有贊許,卻也無責備。凌淵心中那點小小的雀躍悄悄沉澱下去,化作更沉靜的努力。
這年深秋,霧嵐山寒意來得格外早。霜降過後,漫山紅葉尚未燃盡,第一場雪便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不是鵝毛大雪,而是細密如鹽粒的雪霰,被山風卷着,打得窗紙噼啪作響。
午後,師父將他喚至庭院老鬆下。雪霰在鬆針上積了薄薄一層,天地間一片肅殺的灰白。
“今日不誦經,不習符。”師父的聲音混在風雪聲中,有些模糊,“隨我走走。”
沒有說去哪裏,凌淵默默跟上。師徒二人一前一後,離開清微觀,踏着覆了薄雪的山徑,向着霧嵐山更深處行去。雪霰撲面,寒意刺骨。師父的玄袍被風鼓蕩,背影在風雪中顯得愈發挺直孤峭。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一處背風的斷崖下。這裏積雪稍厚,岩石黝黑,崖壁上掛着一道早已凍成冰瀑的細小山泉,晶瑩剔透。奇怪的是,以此處爲中心,方圓十丈之內,左眼所見,那種清冽的山間靈氣異常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滯的、帶着淡淡鏽蝕與荒蕪感的“氣”,彌漫在空氣與積雪之下。
師父在冰瀑前站定,望着那凝固的流水,忽然開口:“凌淵,你可知,何爲‘劍’?”
凌淵一怔,想了想答道:“兵器,百兵之君。可護身,可殺敵。”
“那是凡鐵之劍。”師父搖頭,伸手,指尖凌空劃過凍硬的空氣,留下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白痕,但那白痕過處,沉滯的“氣”微微擾動,“我輩修道之人所言‘劍’,乃是心念之鋒,意志之刃,是截斷紛擾、斬破虛妄的一線清明。它存於內,亦可顯於外。”
他轉向凌淵,目光落在他身上:“你隨我修行五載,根基已固,心性漸穩。是時候,尋你的‘劍’了。”
尋劍?
凌淵尚未明白,只見師父並指如劍,朝着那凍結的冰瀑虛虛一劃!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光華四射的異象。但那厚達尺餘、堅逾岩石的冰瀑,自師父指尖劃過之處,悄然出現了一道筆直的、平滑如鏡的裂痕。裂痕迅速向下蔓延,直至冰瀑根部。
“咔嚓”一聲輕響,並非冰層碎裂,而是那被分開的冰瀑內部,似乎有什麼東西應聲而斷。
緊接着,凌淵左眼猛地一跳!
他清晰地看到,冰瀑裂痕深處,一股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冰藍色中夾雜着細微黑氣的“氣”,如同沉睡的凶獸被驚醒,猛地騰起!那氣息極端寒冷,帶着一種刺痛靈魂的鋒銳之意,瞬間沖破了冰層的封鎖,彌散開來。周遭沉滯的荒蕪之氣仿佛找到了核心,瘋狂向那冰藍氣息匯聚。
積雪無風自動,以冰瀑爲中心,形成一個緩慢旋轉的氣旋。氣溫驟降,呵氣成冰。
“此地曾是一處古戰場邊緣,亦是古代一道寒鐵礦脈的泄露點。”師父的聲音在驟起的寒意中依舊平穩,“戰死者的不甘戾氣,與地底逸散的千年寒鐵精氣交織淤積,經年累月,形成了一股獨特的‘金煞陰寒’之氣。尋常人靠近,輕則大病,重則凍斃。修士若無護體之法,亦易被其侵蝕經脈。”
他看向凌淵:“你體質特異,天生親近陰陽二氣,左眼更能直視本源。這‘金煞陰寒’之氣,於他人是毒藥,於你,或可磨礪。”
凌淵盯着那不斷從冰瀑裂痕中涌出、越來越盛的冰藍黑氣,感到左眼傳來陣陣針扎似的刺痛,皮膚也泛起細密的雞皮疙瘩。那氣息中的“鋒銳”與“陰寒”,仿佛能透過視線直接傷害他。
“進去。”師父言簡意賅。
“進去?”凌淵愕然。那冰瀑裂痕之後,顯然是這股恐怖氣息的源頭。
“不敢?”師父問,語氣平淡,聽不出激將,只是陳述。
凌淵抿緊嘴唇。寒意如刀,割在臉上。左眼的刺痛提醒着他前方是何等凶險。但五年清修,日夜不輟的吐納導引,無數次面對陰魂恐懼又強自鎮定的經歷,早已在他骨子裏刻下了某些東西。
他沒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邁步向前。
第一步踏入氣旋邊緣,徹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道童衣裳,直侵骨髓。不僅僅是冷,還有一種細微的、仿佛無數冰冷鋼針順着毛孔往裏鑽的刺痛感。左眼看到的冰藍黑氣如同活物,翻涌着朝他纏繞而來。
他竭力運轉這些日子越發純熟的呼吸法,意念沉守丹田,試圖調動體內那微弱卻堅韌的“氣”抵御外邪。然而收效甚微。那金煞陰寒之氣無孔不入,輕易突破了他粗淺的防護,滲入四肢百骸。血液流動似乎都變得遲緩,思維也開始凝滯。
第二步,冰瀑裂痕近在眼前。寒氣更盛,口鼻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晶落下。視線開始模糊,右眼看到的景物覆上了一層白霜。唯有左眼,在劇烈的刺痛中,反而將那冰藍黑氣的流動軌跡看得更加清晰——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隱隱遵循着某種破碎的、充滿殺伐與凍結意味的“紋路”。
凌淵牙齒打顫,幾乎無法思考。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不能停。師父看着。這或許就是“尋劍”。
他閉上眼睛,不再用右眼去看那恐怖的冰瀑裂口,也不再試圖用粗淺的“氣”去硬抗無處不在的侵襲。他將全部心神,沉入左眼所見的世界。
那裏,只有無數冰藍與墨黑交織的線條,狂亂、鋒利、冰冷,如同萬年玄冰雕琢的荊棘叢林,又像無數斷裂的、布滿鏽跡的刀鋒在無聲嘶鳴。它們試圖切割、凍結、粉碎一切闖入者。
恐懼仍在,但一種奇異的感知隨之升起。在這些充滿毀滅意味的線條軌跡深處,他“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堅韌無比的“核”。那“核”並非冰藍或墨黑,而是一種近乎虛無的“白”,一種絕對的“冷”與“靜”。它似乎是所有這些狂亂氣息的源頭,又像是歷經千萬年沖刷後殘留的一點最純粹的“本質”。
凌淵無意識地朝着那“核”的方向,又邁出了一步。
“轟——!”
意識仿佛被投入了絕對的冰寒與黑暗中。五感剝離,唯有左眼那一點“白核”的影像,如同風暴中最後的海岸線,牢牢錨定在他即將渙散的神魂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瞬,也許萬年。
一絲微弱的暖意,從丹田升起,沿着某種陌生的路徑緩緩遊走,所過之處,凍結的血液開始艱難流動,凝滯的思維重新點亮。那暖意極其微弱,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鋒銳”與“清明”之意,與他左眼“看到”的、那冰藍黑氣深處“白核”的氣息,隱隱呼應。
他“聽”到一個聲音,仿佛來自極遠處,又仿佛響在心底:“凝神,觀想。將那‘核’引入丹田,以神念爲爐,氣血爲炭,煉化它。”
是師父。
凌淵凝聚起殘存的所有意志,不再抵抗周身肆虐的金煞陰寒,反而嚐試着,以那絲新生的、帶着鋒銳暖意的“氣”爲引,小心翼翼地接觸左眼“看到”的“白核”。
接觸的刹那,更劇烈的冰冷與刺痛襲來,幾乎讓他瞬間昏厥。但他死死守住靈台最後一點清明,按照五年間無數次練習的吐納法門,想象着自己是一個無形的熔爐,將那一點“白核”的意象,緩緩地、一絲一縷地,引入丹田氣海之中。
過程緩慢而痛苦。每一絲“白核”意象的引入,都帶來刮骨削肉般的寒意與撕裂感。但他體內的那絲新生“氣”卻愈發活躍,不斷與引入的“白核”意象交融、淬煉。漸漸的,丹田處不再只是微弱的暖意,而是生出一縷極細、極銳、冰寒與溫煦奇異共存的“氣旋”。
不知持續了多久,當最後一點“白核”意象被引入丹田,與那新生氣旋徹底融合的刹那——
凌淵猛然睜開雙眼!
眸中異色光芒一閃而逝,左眼的淺灰近乎化爲銀白,右眼的漆黑愈加深邃。他周身那肆虐的冰藍黑氣,仿佛遇到了克星,哀鳴着向四周退散,不再敢輕易靠近。而他自己,雖然依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凍得發紫,身體微微顫抖,但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冷而鋒銳的氣息,已自他體內隱隱透出。
他依舊站在冰瀑裂痕之前,風雪依舊,寒意依舊。但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師父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玄袍上落了薄雪。他伸出手,搭在凌淵肩頭,一股醇和溫厚的暖流渡入,幫助他平復體內那新生的、尚不馴服的氣旋。
“此氣秉金煞之鋒,合陰寒之性,更沾染古戰場一絲不屈戰意。”師父收回手,看着凌淵,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你既已引其入體,初步煉化,便算是‘尋’到了。日後勤加淬煉打磨,使其如臂使指,便是你的‘劍’。可名之爲——‘青霜’。”
青霜。
凌淵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五指微微收攏,指尖似有若無地縈繞着一縷冰寒氣息。
風雪呼嘯,凍瀑沉默。
少年立於崖下,霜發與落雪同色。體內那縷初生的“青霜”之氣,冰涼而銳利,悄然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