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凌淵獨自一人,背着一柄無名舊劍,行走在離開霧嵐山的官道上。

秋意深濃,萬物肅殺。道旁的樹木大多只剩光禿禿的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田野空曠,偶爾可見農人佝僂着身子,在田埂地頭收拾最後的秸稈。風卷起塵土和枯葉,打着旋兒撲在臉上,帶着幹燥的涼意。

與山間清冽溼潤的霧靄截然不同。這是人間塵土的味道,是煙火,也是蕭索。

他下山已有半月。起初幾日,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循着大致向東的方向。師父說他的劫在“來的地方”,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人從長安方向撿回來的,便下意識朝着東方去。他沒有銀錢,只在離開觀前,依着慣例,帶上了幾塊耐存的幹糧和一小包鹽。幹糧很快吃完,他便學着辨認野外可食的根莖、野果,偶爾以石子擊落一兩只懵懂的野鳥,用最原始的方式烤熟果腹。夜間或尋廢棄的廟宇、山洞棲身,或幹脆在避風處打坐到天明。體內青霜之氣流轉,倒也不懼尋常寒氣。

他也曾路過幾個小鎮,遠遠望去,人煙稠密,屋舍儼然,有叫賣聲隨風傳來。但他只是駐足片刻,便繞道而行。十二載山居,早已習慣了與天地自然爲伴,面對這喧囂紅塵,他本能地感到一種隔閡,甚至一絲微不可察的惶恐。更何況,他這一頭霜發、異色雙瞳,行走於市井之間,必然引來側目與議論。他寧願餐風露宿,與山野精怪爲鄰,也不願再承受那種被視作異類、指指點點的目光。

但人間之事,往往避無可避。

這日晌午,他行至一片丘陵地帶,官道蜿蜒穿行於低矮的山包之間。前方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夾雜着婦孺的哭泣和男子粗糲的呵斥。凌淵腳步微頓,左眼不經意間掠過前方山口,只見一股灰黑中夾雜着暗紅的不祥之氣,正從那邊彌散開來,帶着怨憤與血腥的味道。

他皺了皺眉,本不欲多事,繞道又需多走大半日。略一遲疑,還是握緊背後劍柄,放輕腳步,向前行去。

轉過山口,眼前景象令他一怔。

官道在此處變得稍寬,形成一個臨時的歇腳地。此刻,這裏卻亂糟糟圍了二三十人。中心是幾輛堆着箱籠行李的馬車,車轅斷裂,貨物散落一地。幾個家丁模樣的男子手持棍棒,護着身後幾個瑟瑟發抖的婦人孩童,臉上多有血污,神情驚怒。他們對面,是七八個衣衫襤褸、手持簡陋刀斧棍棒的漢子,面目被塵灰和狠厲之色掩蓋,正大聲叫囂着,逼迫對方交出財物。

地上,已躺着兩三具屍體,看穿着似是仆役或護衛,鮮血染紅黃土。

山賊劫道。

凌淵在霧嵐山聽偶爾上山的獵戶或貨郎提過,卻第一次親眼見到。左眼所見,那些死去的仆役身上,正有淡淡的、充滿不甘與恐懼的灰氣開始凝聚,而那幾個山賊周身,則纏繞着貪婪暴戾的暗紅色凶煞之氣,與那死者的怨氣隱隱交感,更添幾分污濁。

“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爲首一個獨眼山賊,臉上橫着一道猙獰刀疤,啐了一口唾沫,揮着手中缺口大刀,“再不把值錢東西和這幾個小娘們留下,爺爺把你們全剁了喂野狗!”

被圍護在中間的,是一位穿着湖藍綢緞衣裙的年輕小姐,此刻臉色慘白,緊咬着嘴唇,眼中含淚,卻強撐着沒有哭出聲。她身邊一個嬤嬤模樣的老婦死死抱着她,渾身發抖。另有兩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已嚇得嚶嚶哭泣。

護着她們的一個中年管事,臉上帶傷,嘶聲道:“好漢!財物你們盡可拿去!只求放過我家小姐和女眷!我家老爺是清河縣丞,若……若傷了小姐,官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縣丞?呸!”獨眼山賊獰笑,“這荒山野嶺,殺了埋了,鬼知道是爺爺們做的!少廢話!”

眼看山賊們步步緊逼,揮舞刀斧就要再次撲上。

凌淵站在道旁一株枯樹後,靜靜看着。他心中並無太多波瀾,弱肉強食,自古皆然。師父說過,人間自有法度,亦自有其運行之理。這些山賊爲財害命,自有其因果報應,或許不久便會死於更強者之手,或遭官府圍剿。

他本可以悄然離去。

就在那獨眼山賊的刀鋒,即將劈向一名試圖阻攔的家丁頭頂時,凌淵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那位湖藍衣裙的小姐臉上。

不是因爲她容貌秀美——雖然她確實生得清麗。而是因爲她眼中那份強忍的恐懼之下,竟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肯完全屈服的亮光。那亮光很弱,像風中之燭,卻頑強地燃燒着。與她身邊那徹底被恐懼淹沒的嬤嬤和孩童不同。

凌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安雪夜,那個蜷縮在角落、閉着眼卻仍有一絲不甘就此腐爛的乞兒。

也想起師父曾說:“道心唯微,見義勇爲。遇可救之人,當救則救,亦是修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

身形一動,如同鬼魅般,自枯樹後飄然而出。步伐看似不快,卻眨眼間越過十餘丈距離,切入雙方之間。

場中衆人都是一愣。

山賊們只見眼前一花,多了一個人。來人穿着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身形清瘦,背負一柄不起眼的烏鞘長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頭霜白長發,和一雙顏色迥異的眼睛,在秋日黯淡的天光下,靜默地注視着他們,無喜無悲。

“哪來的雜毛道士?滾開!不然連你一起砍了!”一個離得近的山賊揮着木棍,惡狠狠地罵道。

凌淵沒有理會他,目光掃過地上屍體,又掠過那獨眼山賊周身愈發濃重的凶煞之氣,最後落回那山賊臉上,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劫財害命,業障已深。放下兵器,散去可活。”

他的語氣太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面對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倒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實。

山賊們先是愕然,隨即爆發出哄然大笑。

“哈哈哈!聽見沒?這小道士叫咱們放下兵器?”

“怕是念經念傻了!”

“瞧他那眼睛,白的頭發,別是個妖怪吧?”

獨眼山賊眼中凶光一閃,他行走江湖多年,雖覺這道士出現得詭異,但看其年輕,又孤身一人,膽氣復壯,獰笑道:“小道士,想學人家行俠仗義?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爺爺今天就超度了你!”

話音未落,他低吼一聲,手中缺口大刀挾着一股腥風,朝着凌淵當頭劈下!勢大力沉,顯然練過幾下把式,絕非尋常流民可比。

凌淵腳下未動,只在那刀鋒臨頭的刹那,微微側身。

刀鋒貼着他的道袍邊緣掠過,斬在空處。獨眼山賊用力過猛,一個趔趄。

就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凌淵背在身後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移至身前,並指如劍,指尖縈繞着一縷肉眼幾乎難辨的冰寒白氣,輕輕點在山賊持刀的右手手腕之上。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骨骼碎裂的聲響。

獨眼山賊只覺手腕處傳來一股刺骨寒意,瞬間蔓延至整條手臂,仿佛被浸入了萬年冰窟之中。五指不由自主地鬆開,“當啷”一聲,大刀落地。他驚恐地看向自己手臂,只見從手腕開始,皮膚迅速蒙上一層不正常的青白色,寒意深入骨髓,整條手臂竟在短短兩三息內,僵硬麻木,失去了知覺!

“妖……妖法!”獨眼山賊魂飛魄散,怪叫一聲,踉蹌後退。

其餘山賊見狀,驚怒交加,發聲喊,一起揮舞着簡陋兵器撲了上來。棍影刀風,亂糟糟一片。

凌淵身影在人群中飄忽起來。他並未拔劍,只以指代劍,配合着霧嵐山練就的“鬆風問雪”步法,如一片沒有重量的雪花,在刀棍縫隙間穿梭。指尖每一次輕點,或肩井,或曲池,或膝眼,必有一縷青霜之氣透入。中者無不慘叫着踉蹌倒退,被點中的部位迅速麻木僵冷,失去戰力。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隨意,卻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攻擊,精準地找到對手氣機流轉的薄弱之處。左眼之中,這些山賊周身氣血運行與那凶煞之氣的流轉軌跡,清晰可見。

不過十幾個呼吸,七八個山賊已全部倒地,或是抱着僵硬的手臂慘哼,或是拖着一條腿無法站立,望向凌淵的目光充滿了駭然與恐懼,如同見了真正的妖魔。

那獨眼山賊癱坐在地,看着自己依舊毫無知覺、顏色青白的右臂,面如死灰。

凌淵停步,目光掃過滿地呻吟的山賊,最後落在獨眼山賊臉上:“還不走?”

聲音依舊平淡,聽在山賊耳中卻如同催命符。他們如蒙大赦,哪裏還顧得上同夥和地上的“戰利品”,連滾爬爬,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地逃入道旁山林深處,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場中一時寂靜。

那中年管事和家丁們呆若木雞,看着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直到凌淵轉身,似乎就要離開,管事才猛地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多謝仙長救命之恩!多謝仙長!”

其餘家丁也慌忙跪下磕頭。

那位湖藍衣裙的小姐,在嬤嬤的攙扶下,走上前來,盈盈下拜,聲音雖仍帶着顫意,卻已鎮定許多:“小女子清河蘇氏,謝過道長援手救命大恩。敢問道長仙諱?在何仙山修行?我等定當厚報!”

凌淵側身避開她的禮,搖了搖頭:“不必。路過而已。”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幾具屍體,和散落的財物,對那管事道:“速將死者收斂,此地不宜久留,恐賊人去而復返,或引來其他麻煩。”

管事連連稱是,慌忙指揮還能動的家丁收拾殘局。

凌淵不再多言,轉身便要離去。

“道長請留步!”蘇小姐急聲喚道。

凌淵腳步微頓。

蘇小姐上前兩步,懇切道:“道長救命之恩,無以爲報。此去向東三十裏,便是清河縣城,乃家父治下。道長若不嫌棄,可否隨我們一同入城,容我們略盡地主之誼,也讓家父當面拜謝?再者……道長孤身行路,恐怕……也有諸多不便。”

她言辭得體,目光清澈,帶着真誠的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道士獨行於險地的擔憂。

凌淵沉默片刻。他本不欲與世俗官府有過多牽扯。但蘇小姐的話提醒了他,他確實需要了解如今身處何地,前方路途,或許也需要補充些幹糧鹽巴。更重要的是……他目光掠過蘇小姐腰間懸掛的一枚小小玉佩,那玉佩雕工精致,上面隱約有極淡的、正統的官氣與一絲家族文運縈繞,左眼所見,與她本人氣息相合,確是官宦之家無誤。

或許,可以借此了解一下山外的“規矩”。

“可。”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煩請引路。”

蘇小姐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之色,忙道:“道長請上車!我們收拾妥當,立刻啓程!”

凌淵沒有上車,只道:“我步行即可。”

他走到車隊一側,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閉目調息,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交手未曾發生過。只是體內青霜之氣,因方才動用,正緩緩平復流轉,指尖殘留的一絲冰寒,也漸漸散去。

車隊很快收拾好,掩埋了死者,將損壞不甚嚴重的馬車勉強套好。一行人重新上路,向着東方行去。

凌淵不遠不近地跟在車隊旁,霜發道袍,沉默而行。偶爾有家丁或仆婦偷偷打量他,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與好奇,卻無人敢上前搭話。

蘇小姐坐在重新整理過的馬車裏,隔着微微晃動的車簾縫隙,目光幾次落在那道清冷孤峭的背影上。她想起方才那道平靜無波的眼神,想起那匪夷所思的、令人如墜冰窟的“法術”,心頭依舊震撼難平。

這位道長……究竟是何方神聖?

天色向晚,殘陽如血,將一行人長長的影子投向荒野。前方,清河縣城的輪廓,已在暮靄中依稀可見。

猜你喜歡

艾倫·索恩最新章節

今天要推的小說名字叫做《覺醒:記憶復蘇》,是一本十分耐讀的科幻末世作品,圍繞着主角艾倫·索恩之間的故事所展開的,作者是爲時已晚的夏樂蒂。《覺醒:記憶復蘇》小說連載,作者目前已經寫了130069字。
作者:爲時已晚的夏樂蒂
時間:2025-12-22

覺醒:記憶復蘇番外

喜歡看科幻末世小說的你,一定不能錯過這本《覺醒:記憶復蘇》!由作者“爲時已晚的夏樂蒂”傾情打造,以130069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關於艾倫·索恩的精彩故事。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爲時已晚的夏樂蒂
時間:2025-12-22

重生之我在大宋搞扶貧番外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歷史古代小說嗎?那麼,重生之我在大宋搞扶貧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愛吃饃饃的阿偉創作,以趙明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連載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99650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愛吃饃饃的阿偉
時間:2025-12-22

重生之我在大宋搞扶貧

重生之我在大宋搞扶貧這書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作者愛吃饃饃的阿偉把人物、場景寫活了,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小說主人公是趙明,《重生之我在大宋搞扶貧》這本歷史古代 小說目前連載,寫了99650字!
作者:愛吃饃饃的阿偉
時間:2025-12-22

三界新聞聯播後續

《三界新聞聯播》是一本引人入勝的玄幻腦洞小說,作者“眼光真好的壞理”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紀爭鳴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
作者:眼光真好的壞理
時間:2025-12-22

紀爭鳴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玄幻腦洞小說,那麼《三界新聞聯播》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眼光真好的壞理”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紀爭鳴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眼光真好的壞理
時間:2025-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