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獨自一人,背着一柄無名舊劍,行走在離開霧嵐山的官道上。
秋意深濃,萬物肅殺。道旁的樹木大多只剩光禿禿的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田野空曠,偶爾可見農人佝僂着身子,在田埂地頭收拾最後的秸稈。風卷起塵土和枯葉,打着旋兒撲在臉上,帶着幹燥的涼意。
與山間清冽溼潤的霧靄截然不同。這是人間塵土的味道,是煙火,也是蕭索。
他下山已有半月。起初幾日,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循着大致向東的方向。師父說他的劫在“來的地方”,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人從長安方向撿回來的,便下意識朝着東方去。他沒有銀錢,只在離開觀前,依着慣例,帶上了幾塊耐存的幹糧和一小包鹽。幹糧很快吃完,他便學着辨認野外可食的根莖、野果,偶爾以石子擊落一兩只懵懂的野鳥,用最原始的方式烤熟果腹。夜間或尋廢棄的廟宇、山洞棲身,或幹脆在避風處打坐到天明。體內青霜之氣流轉,倒也不懼尋常寒氣。
他也曾路過幾個小鎮,遠遠望去,人煙稠密,屋舍儼然,有叫賣聲隨風傳來。但他只是駐足片刻,便繞道而行。十二載山居,早已習慣了與天地自然爲伴,面對這喧囂紅塵,他本能地感到一種隔閡,甚至一絲微不可察的惶恐。更何況,他這一頭霜發、異色雙瞳,行走於市井之間,必然引來側目與議論。他寧願餐風露宿,與山野精怪爲鄰,也不願再承受那種被視作異類、指指點點的目光。
但人間之事,往往避無可避。
這日晌午,他行至一片丘陵地帶,官道蜿蜒穿行於低矮的山包之間。前方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夾雜着婦孺的哭泣和男子粗糲的呵斥。凌淵腳步微頓,左眼不經意間掠過前方山口,只見一股灰黑中夾雜着暗紅的不祥之氣,正從那邊彌散開來,帶着怨憤與血腥的味道。
他皺了皺眉,本不欲多事,繞道又需多走大半日。略一遲疑,還是握緊背後劍柄,放輕腳步,向前行去。
轉過山口,眼前景象令他一怔。
官道在此處變得稍寬,形成一個臨時的歇腳地。此刻,這裏卻亂糟糟圍了二三十人。中心是幾輛堆着箱籠行李的馬車,車轅斷裂,貨物散落一地。幾個家丁模樣的男子手持棍棒,護着身後幾個瑟瑟發抖的婦人孩童,臉上多有血污,神情驚怒。他們對面,是七八個衣衫襤褸、手持簡陋刀斧棍棒的漢子,面目被塵灰和狠厲之色掩蓋,正大聲叫囂着,逼迫對方交出財物。
地上,已躺着兩三具屍體,看穿着似是仆役或護衛,鮮血染紅黃土。
山賊劫道。
凌淵在霧嵐山聽偶爾上山的獵戶或貨郎提過,卻第一次親眼見到。左眼所見,那些死去的仆役身上,正有淡淡的、充滿不甘與恐懼的灰氣開始凝聚,而那幾個山賊周身,則纏繞着貪婪暴戾的暗紅色凶煞之氣,與那死者的怨氣隱隱交感,更添幾分污濁。
“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爲首一個獨眼山賊,臉上橫着一道猙獰刀疤,啐了一口唾沫,揮着手中缺口大刀,“再不把值錢東西和這幾個小娘們留下,爺爺把你們全剁了喂野狗!”
被圍護在中間的,是一位穿着湖藍綢緞衣裙的年輕小姐,此刻臉色慘白,緊咬着嘴唇,眼中含淚,卻強撐着沒有哭出聲。她身邊一個嬤嬤模樣的老婦死死抱着她,渾身發抖。另有兩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已嚇得嚶嚶哭泣。
護着她們的一個中年管事,臉上帶傷,嘶聲道:“好漢!財物你們盡可拿去!只求放過我家小姐和女眷!我家老爺是清河縣丞,若……若傷了小姐,官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縣丞?呸!”獨眼山賊獰笑,“這荒山野嶺,殺了埋了,鬼知道是爺爺們做的!少廢話!”
眼看山賊們步步緊逼,揮舞刀斧就要再次撲上。
凌淵站在道旁一株枯樹後,靜靜看着。他心中並無太多波瀾,弱肉強食,自古皆然。師父說過,人間自有法度,亦自有其運行之理。這些山賊爲財害命,自有其因果報應,或許不久便會死於更強者之手,或遭官府圍剿。
他本可以悄然離去。
就在那獨眼山賊的刀鋒,即將劈向一名試圖阻攔的家丁頭頂時,凌淵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那位湖藍衣裙的小姐臉上。
不是因爲她容貌秀美——雖然她確實生得清麗。而是因爲她眼中那份強忍的恐懼之下,竟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肯完全屈服的亮光。那亮光很弱,像風中之燭,卻頑強地燃燒着。與她身邊那徹底被恐懼淹沒的嬤嬤和孩童不同。
凌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安雪夜,那個蜷縮在角落、閉着眼卻仍有一絲不甘就此腐爛的乞兒。
也想起師父曾說:“道心唯微,見義勇爲。遇可救之人,當救則救,亦是修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
身形一動,如同鬼魅般,自枯樹後飄然而出。步伐看似不快,卻眨眼間越過十餘丈距離,切入雙方之間。
場中衆人都是一愣。
山賊們只見眼前一花,多了一個人。來人穿着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身形清瘦,背負一柄不起眼的烏鞘長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頭霜白長發,和一雙顏色迥異的眼睛,在秋日黯淡的天光下,靜默地注視着他們,無喜無悲。
“哪來的雜毛道士?滾開!不然連你一起砍了!”一個離得近的山賊揮着木棍,惡狠狠地罵道。
凌淵沒有理會他,目光掃過地上屍體,又掠過那獨眼山賊周身愈發濃重的凶煞之氣,最後落回那山賊臉上,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劫財害命,業障已深。放下兵器,散去可活。”
他的語氣太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面對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倒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實。
山賊們先是愕然,隨即爆發出哄然大笑。
“哈哈哈!聽見沒?這小道士叫咱們放下兵器?”
“怕是念經念傻了!”
“瞧他那眼睛,白的頭發,別是個妖怪吧?”
獨眼山賊眼中凶光一閃,他行走江湖多年,雖覺這道士出現得詭異,但看其年輕,又孤身一人,膽氣復壯,獰笑道:“小道士,想學人家行俠仗義?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爺爺今天就超度了你!”
話音未落,他低吼一聲,手中缺口大刀挾着一股腥風,朝着凌淵當頭劈下!勢大力沉,顯然練過幾下把式,絕非尋常流民可比。
凌淵腳下未動,只在那刀鋒臨頭的刹那,微微側身。
刀鋒貼着他的道袍邊緣掠過,斬在空處。獨眼山賊用力過猛,一個趔趄。
就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凌淵背在身後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移至身前,並指如劍,指尖縈繞着一縷肉眼幾乎難辨的冰寒白氣,輕輕點在山賊持刀的右手手腕之上。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骨骼碎裂的聲響。
獨眼山賊只覺手腕處傳來一股刺骨寒意,瞬間蔓延至整條手臂,仿佛被浸入了萬年冰窟之中。五指不由自主地鬆開,“當啷”一聲,大刀落地。他驚恐地看向自己手臂,只見從手腕開始,皮膚迅速蒙上一層不正常的青白色,寒意深入骨髓,整條手臂竟在短短兩三息內,僵硬麻木,失去了知覺!
“妖……妖法!”獨眼山賊魂飛魄散,怪叫一聲,踉蹌後退。
其餘山賊見狀,驚怒交加,發聲喊,一起揮舞着簡陋兵器撲了上來。棍影刀風,亂糟糟一片。
凌淵身影在人群中飄忽起來。他並未拔劍,只以指代劍,配合着霧嵐山練就的“鬆風問雪”步法,如一片沒有重量的雪花,在刀棍縫隙間穿梭。指尖每一次輕點,或肩井,或曲池,或膝眼,必有一縷青霜之氣透入。中者無不慘叫着踉蹌倒退,被點中的部位迅速麻木僵冷,失去戰力。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隨意,卻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攻擊,精準地找到對手氣機流轉的薄弱之處。左眼之中,這些山賊周身氣血運行與那凶煞之氣的流轉軌跡,清晰可見。
不過十幾個呼吸,七八個山賊已全部倒地,或是抱着僵硬的手臂慘哼,或是拖着一條腿無法站立,望向凌淵的目光充滿了駭然與恐懼,如同見了真正的妖魔。
那獨眼山賊癱坐在地,看着自己依舊毫無知覺、顏色青白的右臂,面如死灰。
凌淵停步,目光掃過滿地呻吟的山賊,最後落在獨眼山賊臉上:“還不走?”
聲音依舊平淡,聽在山賊耳中卻如同催命符。他們如蒙大赦,哪裏還顧得上同夥和地上的“戰利品”,連滾爬爬,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地逃入道旁山林深處,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場中一時寂靜。
那中年管事和家丁們呆若木雞,看着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直到凌淵轉身,似乎就要離開,管事才猛地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多謝仙長救命之恩!多謝仙長!”
其餘家丁也慌忙跪下磕頭。
那位湖藍衣裙的小姐,在嬤嬤的攙扶下,走上前來,盈盈下拜,聲音雖仍帶着顫意,卻已鎮定許多:“小女子清河蘇氏,謝過道長援手救命大恩。敢問道長仙諱?在何仙山修行?我等定當厚報!”
凌淵側身避開她的禮,搖了搖頭:“不必。路過而已。”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幾具屍體,和散落的財物,對那管事道:“速將死者收斂,此地不宜久留,恐賊人去而復返,或引來其他麻煩。”
管事連連稱是,慌忙指揮還能動的家丁收拾殘局。
凌淵不再多言,轉身便要離去。
“道長請留步!”蘇小姐急聲喚道。
凌淵腳步微頓。
蘇小姐上前兩步,懇切道:“道長救命之恩,無以爲報。此去向東三十裏,便是清河縣城,乃家父治下。道長若不嫌棄,可否隨我們一同入城,容我們略盡地主之誼,也讓家父當面拜謝?再者……道長孤身行路,恐怕……也有諸多不便。”
她言辭得體,目光清澈,帶着真誠的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道士獨行於險地的擔憂。
凌淵沉默片刻。他本不欲與世俗官府有過多牽扯。但蘇小姐的話提醒了他,他確實需要了解如今身處何地,前方路途,或許也需要補充些幹糧鹽巴。更重要的是……他目光掠過蘇小姐腰間懸掛的一枚小小玉佩,那玉佩雕工精致,上面隱約有極淡的、正統的官氣與一絲家族文運縈繞,左眼所見,與她本人氣息相合,確是官宦之家無誤。
或許,可以借此了解一下山外的“規矩”。
“可。”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煩請引路。”
蘇小姐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之色,忙道:“道長請上車!我們收拾妥當,立刻啓程!”
凌淵沒有上車,只道:“我步行即可。”
他走到車隊一側,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閉目調息,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交手未曾發生過。只是體內青霜之氣,因方才動用,正緩緩平復流轉,指尖殘留的一絲冰寒,也漸漸散去。
車隊很快收拾好,掩埋了死者,將損壞不甚嚴重的馬車勉強套好。一行人重新上路,向着東方行去。
凌淵不遠不近地跟在車隊旁,霜發道袍,沉默而行。偶爾有家丁或仆婦偷偷打量他,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與好奇,卻無人敢上前搭話。
蘇小姐坐在重新整理過的馬車裏,隔着微微晃動的車簾縫隙,目光幾次落在那道清冷孤峭的背影上。她想起方才那道平靜無波的眼神,想起那匪夷所思的、令人如墜冰窟的“法術”,心頭依舊震撼難平。
這位道長……究竟是何方神聖?
天色向晚,殘陽如血,將一行人長長的影子投向荒野。前方,清河縣城的輪廓,已在暮靄中依稀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