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河縣城比凌淵預想的要小,城牆不高,磚石顏色暗沉,爬滿了枯黃的藤蔓。城門在暮色四合時緩緩關閉,蘇家的車隊堪堪在最後一刻遞上憑信,守門兵卒見是縣丞家眷,又見車馬狼狽、帶着傷者,不敢多問,連忙放行。

城內街道不寬,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旁屋舍低矮,多是木石結構,偶有雙層小樓。暮色中,炊煙嫋嫋,飯食香氣與隱約的人聲交織,透着一種與小縣城相稱的、略顯擁擠的煙火氣。行人見到這隊明顯經歷變故的車馬,紛紛側目,低聲議論。

凌淵跟在車旁,左眼掃過街道。人煙稠密處,陽氣旺盛,尋常陰穢之物極少,只有一些極其淡薄的、生活殘留的“雜氣”在角落裏堆積。與山野或荒道的感受截然不同。他微微調整呼吸,適應着這種渾濁卻充滿生機的“人氣”。

縣丞府邸在城東,不算豪闊,但也是青磚黛瓦、三進院落,門口一對石獅略顯陳舊。早有機靈的小廝飛奔回去報信,等車隊到府門前時,一位身着青色便服、年約五旬、面容儒雅中帶着憂慮的中年男子已帶着幾名仆從迎了出來,正是蘇縣丞蘇文遠。

“父親!”蘇小姐——名喚蘇晚晴——下車,見到父親,眼圈一紅,強忍的驚嚇與委屈似乎找到了出口。

蘇文遠見女兒安然,明顯鬆了口氣,又見車隊慘狀,幾名受傷家丁被攙扶下來,心中一沉。管事連忙上前,低聲快速稟報了路上遇劫、被一道人所救之事,言語間對凌淵的神異手段滿是敬畏。

蘇文遠目光越過衆人,落在安靜立於燈影之外的凌淵身上。霜發,異瞳,舊道袍,背負烏鞘長劍,身形挺拔卻透着疏離。他宦海沉浮多年,頗有識人之明,一眼便覺這道士非同尋常,那沉靜眼神中似有山川雲霧,不似江湖術士。

他整了整衣冠,上前幾步,拱手深深一揖:“在下清河縣丞蘇文遠,多謝道長仗義出手,救小女及家人於危難!大恩不言謝,還請道長入府,容蘇某略備薄酒粗茶,聊表寸心。”

言辭懇切,禮數周全。

凌淵還了一禮,淡聲道:“蘇大人客氣,分內之事。貧道凌淵。”

“凌淵道長,快請!”蘇文遠側身相讓。

凌淵不再推辭,隨他入府。蘇晚晴向父親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也跟了進去,吩咐下人速去準備熱水飯食,安置傷者。

晚宴設在小花廳,不算豐盛,但很精致,多是清河本地時鮮。蘇文遠未請他人作陪,只與女兒蘇晚晴一同款待凌淵。席間,蘇文遠並未過多探問凌淵來歷出身,只頻頻舉杯敬酒,感謝救命之恩,又詢問了些沿途見聞,言辭懇切,態度謙和。

凌淵話少,只簡單應對。他看出這位蘇縣丞眉宇間除了對女兒脫險的慶幸,還縈繞着一縷化不開的愁緒,官氣之中隱含晦澀,似有難言之隱。但他並無興趣探聽官府之事,只安靜用些素食,飲了幾杯清淡的水酒。

蘇晚晴偶爾插言,言辭得體,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凌淵。她心中好奇更甚,這道長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卻有一頭如雪白發,那雙異色眼瞳在燭光下更顯神秘。她自幼讀些詩書雜記,對神仙志怪之事半信半疑,今日卻是親眼見了那不可思議的手段。

宴畢,下人撤去席面,奉上清茶。蘇文遠揮手屏退左右,花廳內只餘三人。

燭火跳躍,將三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

蘇文遠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語氣帶上了幾分凝重:“凌道長,救命之恩,蘇某沒齒難忘。本當竭力酬謝,供道長在府中安心歇息。只是……”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女兒,苦笑一聲,“只是近來這清河縣,頗不太平。道長救了小女,恐已卷入是非,蘇某心中實在不安。”

凌淵抬眸,看向他:“蘇大人所指何事?”

蘇文遠嘆了口氣:“不瞞道長,最近月餘,縣城內外,已接連發生數起怪事。最初是城西老更夫,夜半巡更時,突然瘋癲,胡言亂語,說見到無頭黑影在街心跳舞,沒幾日便高燒不退,一命嗚呼。接着是南街棺材鋪的劉掌櫃,好端端在家吃飯,突然直挺挺倒下,氣絕身亡,仵作驗屍,渾身上下無傷無病。然後便是城外三裏坡的張家村,一夜之間,村中三戶養雞人家,所有雞禽被吸幹血液而死,死狀詭異。”

蘇晚晴在一旁,聽得臉色微微發白,顯然也知曉這些事。

“這些事,起初只當是意外或惡疾。”蘇文遠眉頭緊鎖,“可後來,城中開始有流言,說是有妖邪作祟。前日,連縣衙後宅也不安穩了,夜裏總聞女子低泣之聲,巡夜的差役信誓旦旦說見到白影飄過荷花池,第二日池中錦鯉便死了大半。弄得人心惶惶,衙中上下也是惴惴不安。”

他看向凌淵,眼中帶着一絲希冀與試探:“蘇某也曾請過附近寺廟的和尚、道觀的火居道士前來查看,做了幾場法事,卻毫無效用,怪事依舊。今日見道長神通,絕非尋常……不知,道長可否……”

凌淵放下手中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他下山是爲應劫,是尋自己的路,本不欲過多介入地方瑣事。但蘇文遠所言,確實透着不尋常。更夫瘋癲見鬼,商人無故暴斃,牲畜被吸血,衙內鬧祟……這幾件事看似關聯不大,但左眼所見蘇文遠官氣中的那縷晦澀,以及提到這些事時,空氣中隱隱泛起的一絲極淡的、帶着陰溼與怨恨的“氣”,都指向一點——此地確有陰邪之物盤桓,且可能不止一處,或有某種聯系。

“貧道可去事發之地一觀。”凌淵開口,聲音平靜,“但能否解決,需看過方知。”

蘇文遠大喜,連忙起身拱手:“如此,蘇某先代全城百姓謝過道長!需要什麼,盡管吩咐!”

“不必。”凌淵起身,“今夜我先在城中走走。明日,請大人派一熟悉本地情形的穩當之人,引我去那幾處地方看看。”

“好好好!”蘇文遠連連點頭,當即喚來一名中年管家,名喚蘇福,爲人老成持重,口風極緊,吩咐他一切聽從凌淵差遣。

蘇晚晴也起身,輕聲道:“道長今日勞頓,又救了晚晴,本當好好歇息。只是城中怪事擾民,父親憂心,晚晴也……”

“無妨。”凌淵打斷她,目光掃過她略顯蒼白的臉,“蘇小姐受驚,早些安歇。”

說罷,他向蘇文遠微一頷首,便轉身向外走去。蘇福連忙跟上。

出了花廳,夜風帶着涼意。凌淵對蘇福道:“我先自行走走,你不必跟得太近。一個時辰後,府門處會合。”

蘇福恭敬應下,知道這等高人行事自有章法,不敢多問,只道:“道長小心,若有需要,隨時喚小人。”

凌淵點點頭,身形一晃,已融入府邸廊下的陰影中,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翻過不算高的院牆,落在外面寂靜的街道上。

月上中天,清輝灑落,將小城的屋脊街巷鍍上一層冰冷的銀白。大多數人家已熄燈入睡,只有更夫敲梆的聲音,在深巷中回蕩,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凌淵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道上,霜發在月下泛着微光。他並未刻意隱藏身形,但步法輕靈,落地無聲,如同夜色中的一縷遊魂。

左眼睜開,銀灰色的微光在瞳孔深處流轉。

世界在他眼中呈現出另一種面貌。尋常屋舍散發着微弱的、暖黃色的生活氣息(陽氣),街道上漂浮着白日殘留的、各種混雜的“人氣”與“欲念之氣”,顏色渾濁。而在一些角落、背陰處、水溝邊,則積聚着淡淡的灰黑色陰穢之氣,這是城市積累的污濁,大多無害,只是讓人感覺不適。

他先朝着蘇文遠提到的縣衙方向走去。縣衙位於城中心,占地頗大,白牆黑瓦,在月光下顯得肅穆。凌淵繞到後宅牆外,並未翻入。左眼凝神望去,只見整個縣衙被一層淡金色的官氣籠罩,這是朝廷法度與一地權柄的象征,對陰邪有天然的壓制。然而,在這層官氣之中,靠近後宅荷花池的方向,確實纏繞着幾縷不協調的、灰白中帶着水腥氣的陰氣,如同污水中生長的苔蘚,附着在官氣的邊緣,緩緩蠕動。那陰氣不算濃烈,卻透着一種哀戚纏綿的意味,與蘇文遠描述的“女子低泣”、“白影”隱隱相合。

凌淵默默記下那陰氣的性質與位置,轉身離開。

接着,他憑着記憶,向城西更夫出事的大致方位走去。這一帶民居較爲老舊,巷道狹窄。行至一處十字街口,凌淵停住腳步。此處是幾條巷子的交匯點,夜風穿堂而過,帶着嗚咽之聲。左眼所見,此地“氣”的流轉有些滯澀,地面之下似乎有極淡的、早已幹涸的暗紅色痕跡——並非真正的血跡,而是一種殘留的“凶煞場”的印記。空中遊離的陰氣,在此處受到某種吸引,微微打着旋兒。

“無頭黑影跳舞……”凌淵想起更夫所言。此地煞氣殘存,陰氣匯聚,若在特定時辰(如子時,陰氣最盛時),被煞氣激發,確實可能形成擾人心神的幻象,體質弱、陽氣衰者(如年老更夫)極易中招,甚至驚厥身亡。

他抬頭望了望月色,計算着時辰,在此處靜立片刻,感應着那股殘留煞氣的性質。煞氣中帶着兵戈鐵血的銳意,卻又混雜着濃烈的不甘與狂亂,年代似乎不近,應是古時此地發生過慘烈戰事或凶殺,殘留的戰場煞氣未曾完全消散,近年來或因風水變動、或因人氣溫養減弱,才重新顯露。

記下此處,凌淵又向南街棺材鋪方向行去。還未到鋪子所在,隔着一兩條街,他便感覺到一股異樣。並非陰氣濃重,相反,這一帶的陰氣比其他地方還要稀薄些。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極淡的、令人極不舒服的“空”與“死寂”之感。左眼細看,發現周遭的“生氣”(陽氣)流動到棺材鋪附近時,仿佛被一個無形的漩渦悄悄吸走了一絲,留下一種萎靡的空白。

這種“吸汲生氣”的痕跡很輕微,若非凌淵左眼敏銳,幾乎難以察覺。它不同於陰氣侵蝕,更像是一種……掠奪。

凌淵心中微沉。能如此隱蔽地掠奪周圍生靈生氣,絕非普通遊魂或地縛靈所能爲。

他沒有貿然靠近棺材鋪,只在遠處觀察片刻,便轉身離去。最後,他走出城門——城門早已關閉,但這點高度對他而言並非障礙——向着三裏坡張家村方向遙望。

夜色中,遠處的村落輪廓模糊,如同匍匐在丘陵下的沉睡獸類。左眼望去,只見那邊夜空之下,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猩紅色中透着黑氣的霧靄,如同污血蒸騰。即使隔着數裏,也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暴戾、貪婪與腥甜的血氣。

雞禽被吸幹血液……看來源頭在此。

凌淵站在城牆陰影下,望着那猩紅霧靄,眉頭微蹙。縣城內的幾處異狀,性質似乎各不相同:衙後是帶着哀戚的水性陰氣,街口是殘留的古戰場煞氣,棺材鋪是詭異的生氣掠奪,而城外則是暴戾的血腥邪祟。

彼此有關聯嗎?還是巧合?

他思索片刻,不得要領。眼看與蘇福約定的時辰將至,便不再停留,身形輕縱,如一片落葉般飄回城內,悄無聲息地回到縣丞府邸門前。

蘇福早已在此等候,見他回來,連忙迎上:“道長,可有所獲?”

凌淵點點頭,沒有多言,只道:“明日先去城西街口,再看棺材鋪。安排一下,莫要驚動太多人。”

“是,小人明白。”蘇福應道,心中卻是一凜。道長果然看出了什麼。

這一夜,凌淵被安排在府中一處清靜的客房休息。他並未入睡,只是盤膝打坐,調息凝神,同時回憶着今夜所見種種氣息,嚐試在記憶中霧嵐山的典籍裏尋找類似的記載或線索。

窗外,月影西移。

清河縣的夜,似乎比往常更加沉寂。只有打更的梆子聲,偶爾響起,穿過深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入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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