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玄淵之氣凝聚的墨色冰錐，與那撲來的粉白光流，於宅院寂靜的夜色中，無聲對撞。
預想中的劇烈轟鳴並未出現。二者接觸的刹那，仿佛冷水滴入沸油，又似寒冰觸碰到灼熱的流沙，發出一連串細密而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粉白光流中蘊含的淫邪媚惑之力，如同無數無形的觸手，試圖纏繞、滲透、瓦解凌淵的心神與氣勁。那股力量帶着甜膩的暖意，直沖識海，尋常修士若無防備，只怕瞬間便會沉溺其中，骨酥筋軟，任其宰割。
然而，凌淵的心志，早在霧嵐山十二載清修、鬼市陰差殺劫、以及“淵墟”碎片的冰冷虛無中，磨礪得如同萬載玄冰，堅不可摧。那媚惑之力觸及他沉寂冰冷的意識，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漣漪。
更令那粉白妖物驚愕的是，凌淵指尖那墨色冰錐中蘊含的“玄淵”之氣，其冰寒不僅凍結有形之物，更帶着一種直抵能量本源的“沉寂”與“吞噬”之意！妖物的粉白光流甫一接觸，便覺自身凝練的妖氣竟有被凍結、遲滯、甚至被對方那更加冰冷深沉的氣息反向侵蝕、同化的趨勢！
“咦？”
粉白光流中傳出一聲帶着驚詫的輕咦，隨即驟然回收，在凌淵身前三尺外重新凝聚成那窈窕的女子霧影。霧氣翻涌，似乎有些驚疑不定地“打量”着凌淵。
“你……不是那些牛鼻子道士……”女子聲音依舊嬌媚，卻多了幾分凝重與探究，“你的氣……好生古怪，冰冷死寂，倒像是……從墳裏爬出來的？可偏偏又帶着活人的殼子。”
凌淵面無表情，指尖墨色氣芒吞吐不定，並未追擊，只是冷冷地看着對方。左眼銀芒流轉，仔細剖析着這妖物周身的妖氣構成。那絲微弱的“淵墟”駁雜氣息，如同稀薄的毒藥，混雜在濃鬱的粉白妖氣之中，若不細察，極易忽略。但這氣息的存在，讓他心中警兆更甚。
“孫家幼子，與你何仇？”凌淵開口，聲音幹澀冰冷，與這夜色宅院中的寒意相得益彰。
“仇？”女子霧影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霧氣搖曳，“小郎君說笑了。那孩童元陽初生，魂魄純淨，於我乃是上好的補品，何談仇恨？弱肉強食，天地至理罷了。倒是你……”她語氣一轉，帶着毫不掩飾的貪婪，“你這身古怪的冰冷氣息，雖無陽氣滋補，卻別有一番滋味，似乎……更能滋養我的本源呢。尤其是……”
她霧影微微前傾，仿佛在深深嗅吸：“你身上，好像還有一點……我很熟悉、也很喜歡的小東西的味道。”
凌淵心中一凜。她指的是自己體內源自“淵墟”的氣息？還是指之前吞噬的陰影能量？
“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管這閒事了？”女子霧影見凌淵沉默，嬌笑聲中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殺意，“也好。吞了那孩童，再吞了你，或許能讓我這道行，再進一步！”
話音未落，粉白霧影驟然膨脹、分化！
刹那間，七八道稍淡一些的粉白霧氣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本體中分裂而出，從不同方向，朝着凌淵包抄襲來！每一道身影都散發着魅惑與侵蝕的妖氣，虛虛實實，難辨真假，更同時發出種種勾魂攝魄的嬌吟淺笑，直灌耳膜，擾亂心神！
分身幻影，惑心之術！
凌淵眼神微凝。這妖物手段倒是不少。他左眼銀芒驟亮，死死盯住那七八道撲來的身影。在左眼獨特的視野中，這些身影的妖氣流轉軌跡、核心強弱，纖毫畢現！
其中三道，妖氣凝實，軌跡靈動，顯然是具備一定攻擊力的分身。另外四道，則妖氣虛浮，軌跡呆板，乃是惑人耳目的幻象，真正的殺招隱藏在凝實的三道分身之後！
看破虛實，凌淵不退反進！
他腳下步法展開，不再是霧嵐山的“鬆風問雪”，而是更趨近於一種融入“玄淵”沉寂之意的、近乎滑行的詭異步法，身形在狹窄的庭院空間內留下道道殘影，如同水中遊魚，險之又險地避開那三道凝實分身的撲擊。
同時，他左手五指接連彈動！
“嗤！嗤！嗤！”
五道細若遊絲、卻凝練無比的墨黑色氣勁，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自他指尖激射而出！並非射向那三道凝實分身，而是精準無比地，射向它們妖氣流轉的幾個關鍵節點，以及它們與後方那妖物本體霧氣之間的、無形的能量連接脈絡！
攻其必救，斷其聯系！
那妖物顯然沒料到凌淵的洞察力如此敏銳，反擊如此刁鑽！嬌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惱怒的冷哼。
三道凝實分身被墨黑氣勁擊中節點，動作頓時一滯，與本體間的聯系也被瞬間幹擾、削弱。而凌淵已趁着這電光石火間的空隙，身形猛地一折，竟從三道分身的縫隙中穿過，直撲向後方那團霧氣翻涌的妖物本體！
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串模糊的霜色殘影！
“找死！”
妖物本體厲喝一聲，粉白霧氣劇烈翻滾，瞬間收縮、凝聚，化作一只巨大的、由純粹妖氣構成的、毛發根根豎立、眼冒綠光的狐狸利爪，帶着刺耳的破空之聲和濃烈的腥臊邪氣，朝着凌淵當頭拍下！爪風未至，那股淫邪媚惑與吞噬之力已如泰山壓頂！
這一擊，顯然動了真怒，威力遠超之前的分身幻影！
凌淵瞳孔微縮。硬接絕非上策。他體內“玄淵”之氣急速流轉，於千鈞一發之際，身形猛地向側面滑開數尺，同時左手食指中指並攏，指尖玄淵之氣高度凝聚，不再追求鋒銳，而是化作一道凝實的、深沉的墨色氣盾，迎向那拍落的妖氣巨爪側面！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氣勁四溢，震得周圍假山上的碎石簌簌落下，枯枝敗葉狂舞！
凌淵悶哼一聲，身形踉蹌後退數步，左臂傳來酸麻之感，那墨色氣盾劇烈波動，幾乎潰散。妖物巨爪的力量超乎想象，其中蘊含的“淵墟”駁雜氣息雖然微弱，卻似乎對“玄淵”之氣有着某種奇特的牽引與幹擾，讓他抵御得頗爲吃力。
而那只妖氣巨爪也被反震得微微一頓，爪上妖氣略有渙散。
“果然有古怪！”妖物聲音帶着一絲驚怒，更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狂熱，“你的力量……竟然與那‘殘渣’同源！不……似乎更精純！吞了你！一定要吞了你！”
殘渣？凌淵心中一動。是指那木匣？還是指其他類似的東西？
不待他細想，妖物攻擊再至！巨爪一分爲二，化作兩只稍小但更加靈活的利爪，一左一右，如同狂風暴雨，朝着凌淵瘋狂撕扯、拍擊！爪影重重，妖氣彌漫，將凌淵周身空間盡數封鎖！
凌淵只能依仗左眼的超卓洞察與那融入“玄淵”沉寂之意的詭異步法，在爪影縫隙間艱難閃避、招架。指尖墨色氣勁時而如針，刺向妖爪薄弱處；時而化盾，格擋沉重拍擊。但妖物攻勢猛烈，修爲顯然在他之上，更兼那詭異的“淵墟”駁雜氣息幹擾，讓他漸漸落入下風，險象環生。
幾次閃避不及，妖爪擦身而過，帶起的腥風與妖氣侵入體內，與“玄淵”之氣劇烈沖突，讓他氣血翻騰，內腑隱隱作痛。新生的經脈雖堅韌，卻也傳來陣陣撕裂感。
這樣下去不行！久守必失！
凌淵眼中寒光一閃。既然常規手段難以取勝，那便兵行險着！
他故意賣了個破綻，身形在躲避一道爪擊時，似乎因地面溼滑而微微踉蹌了一下，左側空門短暫暴露！
妖物豈會放過這等良機？一只妖爪立刻如毒蛇出洞，直掏向凌淵左肋！爪尖幽光閃爍，顯然蘊有劇毒與侵蝕之力！
就是現在！
凌淵不閃不避，甚至微微側身，將左肋更“送”向那襲來的妖爪！
同時，他右手——那只一直低垂、仿佛毫無用處的右臂——動了！
不是攻擊，而是猛地抬起，五指張開，掌心向前，朝着那疾刺而來的妖爪，虛虛一按！
右臂經絡雖未完全恢復，力量孱弱，但掌心之中，一點凝聚了他此刻所能調動的、最精純的“玄淵”本源之氣，帶着“淵墟”那“虛無沉寂”與“包容吞噬”的真意，驟然爆發！
不是硬碰，而是……吞噬與同化的吸引！
那妖爪刺入凌淵左肋前三寸，卻仿佛撞入了一片無形的、冰冷粘稠的泥沼！爪上狂暴的妖氣與侵蝕之力，竟被那掌心一點本源之氣散發出的奇異吸力牢牢吸住，不僅難以前進，反而開始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掌心“流”去！仿佛凌淵的掌心，是一個微型的“淵墟”入口！
“什麼？！”妖物發出一聲驚駭欲絕的尖叫！
它能感覺到，自己爪上的妖氣，乃至依附其上的一絲本源靈性，正在被瘋狂剝離、吞噬！那感覺，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
它拼命想收回妖爪，但那股吸力異常古怪，並非蠻力拉扯，而是一種更高層面的“規則”吸引，讓它掙脫不得！
趁此機會，凌淵強忍左肋被妖氣侵蝕的劇痛與右臂傳來的、仿佛要再次碎裂的脹痛，左手並指，體內剩餘的“玄淵”之氣盡數灌注！
指尖墨色瞬間深邃如最暗的夜，一絲冰冷的銀白在其中流轉。
“破！”
他低喝一聲，左手劍指，不再理會其他爪影，以點破面，直刺向那被暫時“吸”住的妖爪後方——妖物本體霧氣翻涌最劇烈、也是那絲“淵墟”駁雜氣息流轉的核心之處！
這一指，蘊含了他對“玄淵”之氣目前最極致的運用，冰寒、沉寂、鋒銳，更帶着一絲決絕的毀滅之意！
“不——！”
妖物發出淒厲的尖叫，霧氣瘋狂涌動，試圖凝聚抵抗，同時切斷與那被吸住妖爪的聯系。但凌淵這蓄謀已久、凝聚全力的一指，太快！太銳！
“嗤——！”
墨色銀白的指勁，如同燒紅的鐵釺刺入積雪，毫無阻礙地穿透了翻涌的粉白霧氣，精準無比地刺中了那核心之處！
“啊——！”
一聲更加尖利、充滿了痛苦與恐懼的慘嚎響起！那團粉白霧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猛地向內收縮、坍陷，隨即轟然炸開！
不是能量的爆炸，而是妖氣本源的潰散！
無數粉白色的光點混合着絲絲縷縷暗紅色的、充滿了怨恨與不甘的意念碎片，如同煙花般四下濺射，隨即又在夜風中迅速黯淡、消散。
那絲微弱的“淵墟”駁雜氣息，也在核心被擊破的瞬間，發出一聲細微的、如同玻璃碎裂的輕響，徹底湮滅無蹤。
庭院中，濃鬱的妖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夜風的嗚咽，和假山池水邊殘留的、淡淡的腥臊氣味。
凌淵站在原地，右手無力垂下，掌心那點本源之氣早已消散，整條右臂再次失去知覺，劇痛鑽心。左肋處，衣衫破裂，露出三道深深的、泛着青黑色的爪痕，妖氣正試圖向內侵蝕，卻被“玄淵”之氣死死擋在皮肉之外，滋滋作響。
他臉色蒼白如紙，氣息萎靡，體內“玄淵”之氣幾乎消耗一空，新生的經脈多處傳來火燒火燎的刺痛。
但他贏了。
那妖物，似乎被徹底擊潰了本源，形神俱滅。
凌淵喘息着，走到那妖物潰散的核心處。地上，殘留着一點指甲蓋大小、顏色粉白、卻布滿細密裂紋的晶石碎片，散發着微弱的、已然無主的妖氣波動。他撿起碎片，入手溫潤，卻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厭惡。左眼細看，碎片內部結構已然崩壞，再無那詭異的“淵墟”氣息殘留。
或許，這妖物只是偶然得到了蘊含一絲“淵墟”駁雜氣息的“殘渣”（如那木匣碎片？），借此修煉，才變得如此詭異強大，卻也埋下了被“玄淵”之氣克制的禍根。
他將碎片收起，轉身看向那間依舊亮着燭光的廂房。
窗內，孫員外夫婦似乎被外面的打鬥聲驚醒，正驚恐地抱在一起，望向窗外，卻什麼也看不清。
凌淵沒有進去。他走到房門外，屈指在門板上輕輕叩了三下。
裏面傳來孫員外顫抖的聲音：“誰……誰在外面？”
“妖物已除。”凌淵聲音平靜，卻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與冰冷，“令郎性命無礙，靜養即可。明日，將門外槐樹下三尺處所埋之物取出，以烈火燒毀，灰燼撒入流動活水。此後宅院向陽處多種艾草、桃木，可保家宅安寧。”
說完，不等裏面回應，他便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朝着來時翻越的院牆走去。
翻出孫家宅院，落在寂靜無人的老槐樹胡同裏。深夜的寒氣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左肋傷口更是傳來陣陣刺痛。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休息了片刻，才勉強提起精神，朝着車馬行的方向走去。
霜發在夜風中微微飄動，背影在狹長幽暗的胡同裏，被月光拉得很長，顯得更加孤寂、清冷。
這一戰，雖勝，卻是慘勝。傷勢再次加重，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元氣，又幾乎耗盡。
但他也確認了一件事——“淵墟”的陰影，似乎正以各種方式，滲透進這紅塵鬼蜮之中。那木匣，那陰影，這妖物……背後是否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
凌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路，似乎正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一個越來越深、越來越危險的漩渦。
而他能做的，唯有繼續前行，在傷痛與孤寂中，握緊手中之劍，以及體內那愈發冰冷沉寂的“玄淵”。
棲山城的夜色，似乎比來時更加深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