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處的風突然變了向,卷起地上的白色蟲子撲在張之年臉上。他揮手去擋,指尖卻觸到一片黏膩,像是摸到了剛剝下來的人皮。猛地後退時,後背撞在一道鐵門,鐵鏽的腥氣混着腐爛味鑽進鼻腔——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死胡同,身後是封死的廢棄倉庫,面前是慢慢合攏的巷口,王婆婆的藍布衫衣角正從牆後露出來。
“後生,跑累了吧?”王婆婆的聲音從牆後傳來,帶着老年人特有的喘息,“我給你帶了粥,剛熬好的,加了點‘好東西’。”
張之年的目光落在腳邊的陰溝裏,那裏漂着個摔碎的瓷碗,殘片上沾着暗紅色的糊狀物,裏面混着幾縷灰白的頭發。他忽然想起王婆婆昨天在樓下曬太陽時,手裏端着的就是這個花色的碗。
“不是……不是這樣的……”他捂住耳朵搖頭,指甲深深嵌進頭皮。腦子裏有根弦在嗡嗡作響,像是要繃斷了——一邊是王婆婆遞來艾草時慈祥的笑,一邊是她撕臉時露出的慘白軀幹;一邊是精神病院護工說“按時吃藥就好了”,一邊是李娟尖叫着“他們說我瘋了”。
手腕上的鎮魂珠突然劇烈發燙,第五顆珠子裂開的瞬間,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他慌忙掏出手機,屏幕竟亮着,顯示一條未讀短信,發件人是“媽”。
短信內容只有一行字:“小年,明天回家吃飯,你爸燉了排骨。”
張之年的手指開始發抖。
他已經三年沒見過父母了。
最後一次通電話是在去年冬天,母親在那頭哭,說他再這樣“瘋下去”就不認他這個兒子;父親搶過電話罵他是廢物,說當初就不該把他從精神病院接出來。他摔了電話,從此拉黑了所有家裏的號碼。
可現在,這條短信躺在屏幕上,字體是母親慣用的楷體,末尾還加了個笑臉表情——那是她以前總愛用的,說顯得親切。
“是假的……”他對着手機喃喃,“是祂弄出來的,就像王婆婆的臉一樣……”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媽”。
鈴聲尖銳得像救護車鳴笛,在寂靜的小巷裏炸開來。張之年想按拒接,手指卻不聽使喚,屏幕上母親的號碼像是活了過來,數字扭曲成爬蟲的樣子,順着指尖往手臂上爬。
“接啊。”牆後的王婆婆咯咯地笑,“接了就能聽見你媽說話了,多好。”
鈴聲響到第三遍時,張之年按下了接聽鍵。
“小年?”母親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帶着點電流的雜音,卻清晰得像是在耳邊,“你看到短信了嗎?明天回來吧,你爸……他就是嘴硬,昨天還念叨你愛吃排骨呢。”
張之年的喉嚨像被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仿佛能看見母親站在客廳裏,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手裏攥着手機,眼角的皺紋裏還沾着沒擦幹淨的淚痕。
“小年?你說話啊?”母親的聲音裏帶上了焦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媽明天去看你?你把地址發我……”
“別來!”張之年突然嘶吼出聲,聲音破得像被撕碎的紙,“別過來!這裏……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聽筒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是母親壓抑的哭聲:“小年,你到底怎麼了?跟媽說,是不是又看見那些……那些不存在的東西了?醫生說了,那是病,能治的,你乖乖吃藥……”
“不是病!”他對着手機尖叫,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媽,我沒病!那些是真的!我看見了!我看見有人扒皮掛在樹上,看見有人沒有臉,看見……”
“啪!”
聽筒裏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有人摔了東西。接着是父親暴怒的聲音,隔着電流依舊刺耳:“我就說他沒好!還騙我們說好了!讓他滾!別再聯系了!”
“老東西你少說兩句!”母親哭喊着,“小年你別聽他的,媽相信你……不對,媽不是那個意思……”她的聲音開始混亂,“你得吃藥啊小年,不吃藥怎麼行……那些都是假的,是你想多了……”
“你也不信我……”張之年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個被戳破的氣球。
他看着手機屏幕裏自己的倒影——臉色慘白,眼睛通紅,嘴角掛着涎水,像個真正的瘋子。
“我真的看見了……”他對着倒影喃喃,“那個世界是灰色的,天永遠不亮,地上全是黏糊糊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人,他們都沒有臉,只會重復一句話……”
“什麼話?”牆後的王婆婆突然問,聲音近得像貼在他後頸上。
張之年猛地回頭,看見王婆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藍布衫上沾着黑色的黏液,手裏端着個缺了口的瓷碗,碗裏盛着暗紅色的糊狀物,正冒着熱氣。
“他們說……”張之年的聲音發顫,“他們說‘祂餓了’。”
王婆婆的眼睛亮了,黑洞洞的眼窟窿裏像是燃起了兩簇綠火:“你看,你果然是‘醒’了的。”她把瓷碗遞到他面前,“嚐嚐?這是用‘聽話’的人熬的,吃了就能想起更多事,想起你第一次去那個世界的時候。”
碗裏的糊狀物表面浮着一層油花,像是人的脂肪,裏面還沉着半片指甲,粉色的月牙清晰可見。
張之年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彎腰劇烈地幹嘔起來。吐到最後,只能吐出些黃綠色的膽汁,帶着濃烈的苦味。
幹嘔時,他看見地上的影子變了——不再是他自己的輪廓,而是個穿着病號服的人影,正背對着他,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你看,他也在哭。”王婆婆指着影子說,“他也想讓你相信,那都是假的,是病。可你知道的,不是這樣的。”
張之年盯着那個影子,突然認出病號服上的編號——是他在精神病院裏的號碼。
影子慢慢轉過身,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白。但張之年能感覺到,它在看着自己,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和哀求。
“別信……”影子的嘴無聲地動着,“吃藥……”
“滾開!”張之年抬腳去踩影子,卻一腳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
瓷碗摔在地上,暗紅色的糊狀物濺了他一身,黏膩的觸感像剛潑了一身血。王婆婆的臉湊了過來,黑洞洞的眼窟窿正對着他的眼睛,裏面淌出的墨綠色黏液滴在他臉上,帶着刺骨的寒意。
“你想起了什麼,對不對?”王婆婆的聲音像蛇信子在舔耳朵,“想起那個綁着你的病床了嗎?想起醫生手裏的針管了嗎?他們說你瘋了,可他們沒告訴你,那針管裏的不是藥,是讓你‘睡’過去的東西……”
張之年的頭像是被重錘砸中,無數破碎的畫面涌了出來——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手腕被皮帶勒出的紅痕。
醫生戴着口罩,眼睛裏沒有溫度,手裏的針管閃着寒光。
“放鬆點,張之年,這對你好。”
冰冷的液體注入血管,意識開始模糊,耳邊卻傳來無數細碎的聲音,像是有無數人在牆裏說話。
他掙扎着抬起頭,看見天花板上的瓷磚正在慢慢脫落,露出後面蠕動的、暗紅色的肉壁。
“他們怕你‘醒’過來……”王婆婆的聲音混在記憶裏,“怕你看見祂,怕你知道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
“不……”張之年痛苦地抱住頭,“那是病!是幻覺!醫生說的是對的!”
“那這個呢?”王婆婆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慘白的軀幹上。
冰冷的、帶着細密紋路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像是按在某種活物的皮膚上。他甚至能感覺到手下有微弱的搏動,像是某種緩慢的心跳。
“這也是幻覺嗎?”王婆婆咯咯地笑,“那你流血的腳呢?裂開的珠子呢?你媽那條短信呢?”
張之年猛地抽回手,看見自己的掌心沾着墨綠色的黏液,正慢慢滲進皮膚裏,留下一道淡綠色的痕跡。
腳底的傷口還在流血,黑色的血珠滴在地上,暈開一朵朵詭異的花。
手腕上的鎮魂珠又裂開了一顆,第六顆。黑煙冒出來,這次凝聚成的不是老頭,也不是紙條,而是一面破碎的鏡子。
鏡子裏映出兩個張之年。
一個穿着病號服,被綁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嘴角掛着口水,護士正往他嘴裏灌藥。
另一個站在槐樹下,手裏握着一把帶血的菜刀,周圍掛着人皮,眼神裏是瘋狂的清明。
“哪個是真的?”王婆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啊,哪個是真的?”
鏡子突然碎了,黑煙鑽進他的眼睛裏。
張之年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小巷的地上,天已經蒙蒙亮了。
王婆婆不見了,瓷碗不見了,地上的白色蟲子也不見了。只有那盞路燈還亮着,燈光慘白,照亮了他一身的污泥和血跡。
手機還攥在手裏,屏幕已經暗了。他按亮屏幕,那條來自“媽”的短信還在,通話記錄裏也有昨晚的通話時長——三分四十七秒。
他掙扎着爬起來,踉蹌着走出小巷。清晨的街道很安靜,清潔工正在掃地,早餐攤的蒸籠冒着白汽,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話。
路過早餐攤時,老板娘笑着問他:“帥哥,要個肉包嗎?剛出籠的。”
張之年看着她的笑臉,突然覺得她的嘴角正在慢慢咧開,咧到耳根。他猛地後退一步,撞在電線杆上。
老板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疑惑地看着他:“你沒事吧?”
“沒事……”他低下頭,不敢再看,快步往前走。
走到小區門口時,看見王婆婆提着菜籃子從外面回來,籃子裏裝着新鮮的蔬菜,看見他時還笑着打招呼:“後生,早啊,臉色怎麼這麼差?”
張之年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只銀戒指在晨光下泛着光,手指完好無損。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低頭往單元樓走。
擦肩而過時,王婆婆突然低聲說:“今晚子時,祂會來。”
張之年的腳步頓住了。
“你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當它是幻覺。”王婆婆的聲音很輕,像風拂過,“但別忘了,第七顆珠子快裂了。”
他猛地回頭,王婆婆已經走進了小區,背影佝僂,步伐蹣跚,像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太太。
張之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裏一片混亂。
他掏出手機,翻到母親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遲遲不敢按下去。
如果打過去,母親會說什麼?
會說昨天的電話是他幻覺?會說根本沒發過那條短信?會哭着勸他去醫院?
還是……會真的燉好排骨,等他回家?
他不知道。
手腕上的鎮魂珠輕輕發燙,最後一顆珠子上,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張之年深吸一口氣,轉身走進單元樓。
樓道裏的黴味依舊,樓梯上的水漬還在,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樣,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走到七樓,打開門,屋裏空蕩蕩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茶幾上放着他昨晚沒吃完的藥,白色的藥片躺在棕色的瓶裏,安靜得像一顆顆小石子。
張之年走到茶幾前,拿起藥瓶,對着陽光看。藥片在光線下泛着淡淡的光澤,看起來和普通的藥片沒什麼兩樣。
他倒出兩片,放在手心。
吃了,也許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母親會接他回家,父親會罵他幾句然後遞過排骨,王婆婆還是那個塞給他薄荷的老太太,那些人皮和黏液,都只是精神病發作時的幻覺。
不吃,今晚子時,祂會來。他會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會看見那個“其他世界”的全貌,也許會像李娟一樣,成爲所謂的“容器”。
手心的藥片很輕,卻重得像要壓垮他的人生。
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是條新短信,還是母親發來的:“小年,地址發我吧,媽不放心。”
張之年看着那條短信,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發燒,母親背着他走了三公裏去醫院,汗水溼透了她的後背;想起高考完那天,父親難得地買了瓶酒,說“兒子長大了”;想起第一次被送進精神病院時,母親在探視窗口哭紅的眼睛,說“媽等你出來”。
他們是愛他的。
可他們不信他。
就像他自己,也分不清該信哪個世界。
張之年拿起水杯,想把藥咽下去。
就在藥片碰到嘴唇的瞬間,手腕上的第七顆鎮魂珠,徹底裂開了。
沒有黑煙冒出來,只有一陣刺骨的寒意,從珠子裏鑽進他的身體,順着血管流遍全身。
他猛地看向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灰黑色,像是被墨染過。
遠處的屋頂上,站着無數個模糊的人影,都背對着他,身形佝僂,像是在等待什麼。
手機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再按亮時,母親的短信和通話記錄,都消失了,像是從未存在過。
張之年慢慢放下水杯,藥片從手心滾落到地上。
他走到窗邊,看着那些屋頂上的人影,看着灰黑色的天空,看着手腕上徹底裂開的七顆珠子。
“媽。”他對着窗外輕聲說,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沒病。”
“我真的看見了。”
“他們來了。”
話音剛落,樓下傳來一陣詭異的鈴鐺聲,像是王婆婆門把手上那串生鏽的銅鈴。
張之年低頭看去,王婆婆正站在樓下,仰着頭朝他笑,嘴角咧到耳根。
她的身後,無數個模糊的人影正從四面八方涌來,穿着古裝的,穿着病號服的,穿着現代衣服的,都面無表情,朝着單元樓走來。
天徹底暗了下來,明明是清晨,卻暗得像深夜。
張之年握緊了拳頭,轉身走進洗手間,拿起鏡子。
鏡子裏的人眼窩深陷,瞳孔漆黑,左眼角的鱗片在暗光下泛着幽藍的光。
他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緩緩地笑了。
“那就來吧。”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真相,還是更深的瘋狂。
但他知道,從第七顆珠子裂開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用分清真假了。
因爲所有的世界,都要合而爲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