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書店二樓的客房裏,許星辭剛剛鋪好了床。柔軟的棉被散發着陽光曬過的氣味,枕頭拍得蓬鬆,床頭櫃上還放着一杯溫水和一盞光線柔和的小夜燈。做完這一切,他站在房間中央,看着這個簡單卻整潔的空間,內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猶豫。
理智像一盆冷水,不斷澆在他發熱的頭腦上。
留宿一個來歷不明、言行古怪的陌生女子,這絕非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理智之舉。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如果“雲芷”是真的。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爲何會穿着那樣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出現在雨夜的後巷,更不知道她那些誇張的、對現代事物全然陌生的反應背後,究竟隱藏着什麼。
或許是精神受過刺激的病人,從某家醫院或療養院跑出來的。她身上的絲綢衣裙雖然髒污,但質地精細,不像普通人家的衣物。也可能是沉浸於角色扮演走火入魔的年輕人,但她的恐懼和那種刻在骨子裏的儀態,又不像演的。
無論是哪一種,收留她都可能帶來麻煩。法律上的麻煩,鄰裏間的閒話,甚至潛在的危險。
許星辭按了按太陽穴,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也許現在就該聯系派出所,讓警察來處理。這最符合程序,也最安全。
他轉身準備下樓,打算結束這場荒誕的插曲。
客房的門虛掩着。他拉開門,卻看見雲芷並沒有進屋,而是抱着他剛才給她暫時披上的那件舊外套,蜷縮在客房門口的地板上。她背靠着牆壁,身體微微瑟縮,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頰,只露出一雙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像林間迷途的、受驚的小鹿,惶然無助地望着他。
那眼神清澈見底,沒有絲毫狡黠或算計,只有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不安和依賴。她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仿佛生怕他改變主意,將她趕回那個冰冷潮溼的雨夜。
許星辭的腳步頓住了。
她看起來那麼年輕,或許比自己妹妹還小。渾身溼透被凍得發抖的樣子還在眼前,還有她面對電燈、面對馬桶時那種全然不似作僞的驚恐。如果她真有惡意,或是精神異常具有攻擊性,剛才有那麼多次獨處的機會……
“你怎麼不進去?”許星辭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比預想的要溫和。
雲芷像是被突然的聲音驚到,身體輕輕一顫,隨即更緊地抱住了懷裏的外套。她垂下眼簾,聲音細若蚊蚋,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妾身……不敢擅入。公子未曾明示。”
又是這種文縐縐的、帶着明顯時代錯位的措辭。
許星辭在心裏嘆了口氣。他走回客房,站在門內,對她說:“進來吧,這裏就是給你休息的房間。床鋪好了,你可以睡了。”
雲芷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大概是蹲坐久了,也可能是緊張。她挪到門口,卻沒有立刻踏入,而是先朝房間裏快速而謹慎地掃視了一圈,目光在吸頂燈、窗簾、家具上短暫停留,最後落在鋪得整齊的床上。她的眼神裏掠過一絲驚奇,似乎從未見過這樣柔軟潔白的寢具。
“進來啊。”許星辭催促道,側身讓開。
雲芷終於邁步走了進來。她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行走時身姿挺直,步幅不大,帶着一種許星辭在古裝劇裏才能看到的、大家閨秀般的儀態。她在距離床鋪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轉過身,面對着許星辭。
然後,她做出了一個讓許星辭完全愣住的舉動。
她將懷中的舊外套輕輕放在一旁幹淨的椅子上,雙手交疊置於身前,微微屈膝,低頭,行了一個非常標準、甚至稱得上優雅的——福禮?
“妾身雲芷,多謝公子收留之恩。”她的聲音依舊很輕,但清晰了許多,那份感激是真摯的,但深處的惶然不安也同樣真切,“今夜叨擾,實非得已。明日……明日妾身便自行離去,絕不再給公子添煩。”
說完,她保持着微微低頭的姿勢,似乎在等待他的回應,又像是不敢直視他。
許星辭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活了二十六年,從未有人對他行過如此正式的、古典的禮節。這絕不是普通人臨時能想出來或做出來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刻入骨髓。再結合她之前所有的表現……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似乎越來越合理的猜想,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
他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離譜的念頭。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看着眼前低眉順目、明明害怕卻強作鎮定的少女,所有那些理智的考量、風險的評估,似乎都被一種更柔軟、更陌生的情緒緩緩壓了下去。那是一種混合着同情、好奇、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責任感?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地敲打着窗玻璃。這樣一個夜晚,把她趕出去,她能去哪裏?
“先住下吧。”許星辭聽到自己這樣說,聲音裏帶着疲憊,也帶着一絲妥協,“其他事……明天再說。櫃子裏有幹淨的毛巾,浴室……嗯,洗浴的地方你已經知道了。晚上如果有什麼事,我就在隔壁房間。”
他指了指走廊對面的另一扇門。
雲芷這才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感激和謹慎取代。她再次微微屈身:“多謝公子。公子大恩,雲芷沒齒難忘。”
“不用這麼客氣。”許星辭有些不自在地擺擺手,“早點休息。”
他退出客房,輕輕帶上了門。關門的瞬間,他瞥見雲芷仍然站在原地,目光追隨着他,直到門扉完全合攏。
回到自己的臥室,許星辭卻沒有立刻上床。他靠在門板上,聽着外面漸漸轉小的雨聲,腦子裏一片混亂。
他到底撿了個什麼人回來?
一個需要幫助的可憐人?一個潛在的麻煩?還是一個……從某個他無法理解的時空掉落的迷路者?
不管是哪一種,他都已經把她留了下來。這個決定,會改變他平靜如水的生活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無法對那雙受驚小鹿般的眼睛視而不見。
客房內,雲芷在門關上的那一刻,緊繃的脊背才稍稍放鬆了一些。她並沒有立刻去碰那張看起來柔軟得過分的床鋪,而是站在原地,再次仔細地、沉默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牆壁是平整的白色,掛着幾幅她看不懂但意境似乎有些蕭瑟的水墨畫復制品。屋頂那盞“無根之火”已經熄滅,只有床頭櫃上那盞小燈散發着昏黃柔和的光,照亮一小片區域。窗子是透明的、巨大的“琉璃”,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和模糊的光暈。
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不可思議。
她走到窗邊,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冰涼的玻璃。堅硬的、完全透明的材質,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卻將景象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這是何等精湛的工藝?
記憶如潮水般翻涌上來。
最後的印象,是家族藏書樓裏那幅世代秘傳、據說蘊含玄機的殘破古畫,在自己指尖觸碰到畫軸某處缺損時,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華。然後是劇烈的眩暈,天旋地轉,仿佛被卷入無形的洪流。再睜眼時,已是身處完全陌生的黑暗巷弄,頭頂是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耳邊是從未聽過的、持續不斷的巨大轟鳴(後來知道那是汽車聲),眼前是連綿不絕、高聳入雲的奇異建築和晃得人眼暈的斑斕光芒。
寒冷、飢餓、恐懼……幾乎將她淹沒。她本能地躲藏,直到那個撐着傘、面容溫潤的男子出現。
他的眼神裏有驚疑,有審視,但沒有她預想中的凶惡或淫邪。甚至在看到她狼狽的模樣時,還流露出了一絲……憐憫?
正是那一絲憐憫,讓她鼓起了微弱的勇氣,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後,她來到了這裏。這個充滿了無數無法理解之物的“方寸之地”。
電燈、能自動出水的玉盆(馬桶)、會自己加熱的“黑匣子”(微波爐)、柔軟的奇怪食物(泡面)……每一樣都在沖擊着她過往十幾年的認知。這裏的人,穿着怪異,言語直白,居住在這樣的“水晶宮”裏,掌控着她無法理解的力量。
這位許公子……是這裏的主人。他看起來是個讀書人(書店),言談舉止溫和有禮,雖然對她的古怪充滿疑惑,卻始終保持着基本的耐心和善意。
他真的會收留自己嗎?只是暫時的吧。明天,自己該何去何從?故國何在?親族安在?那場席卷一切的戰亂……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陣強烈的疲憊和孤寂襲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
她走到床邊,猶豫了很久,才學着許星辭之前示範坐下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床墊柔軟得超乎想象,幾乎將她包裹。她嚇了一跳,又趕緊站起身。
最終,她還是和衣躺下了,只拉過被子一角蓋在身上。柔軟的織物貼着皮膚,幹燥溫暖,帶着陽光的氣息。這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安逸。
她睜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燈罩模糊的輪廓,聽着窗外漸漸停歇的雨聲,和隔壁隱約傳來的、許星辭走動的聲音。在這個全然陌生、光怪陸離的世界裏,這一方小小的、溫暖的天地,竟成了她唯一的庇護所。
淚水無聲地滑落,浸入柔軟的枕頭。她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不能哭。至少,不能讓別人聽見。
明日……再說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