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綰卿被安置在了尚書府最偏遠、最破敗的翠微園。
這裏曾是府中一位失寵姨娘的住處,自那姨娘病逝後,便荒廢了十幾年。院牆上爬滿了枯藤,石階上生着青苔,風一吹,便能卷起滿地腐葉。主屋的門窗都已朽壞,關不嚴實,冷風像無孔不入的蛇,順着縫隙往裏鑽。
慕正德的“禁足令”,到了柳氏手中,成了一場無聲的虐殺。
份例的餐食,永遠是半溫不涼的殘羹冷炙,米飯是硬的,菜裏見不到半分油星。御寒的炭火,一天只有可憐的一小盆,燃不了兩個時辰便會熄滅,根本不足以抵御深秋的寒意。整個翠微園,除了一個負責送飯的粗使丫鬟,再無旁人。
柳氏的算盤打得極響。
就是要用這種不見血的軟刀子,慢慢磋磨慕綰卿。將她養廢,養病,養得毫無生氣,最好是能讓她自己“熬”不下去,悄無聲息地病死在這廢園裏。
她算錯了一點。
這具軀殼裏,住着的是謝婉。
一個曾經君臨天下,經歷最酷烈的嚴冬、最險惡的人心都熬過來的女人。這點苦,於她而言,不過是開胃小菜。
每日,她都將那少得可憐的食物一點不剩地吃完,身體需要能量,不能浪費。吃完後,便盤膝坐在床上,用前世從宮中太醫那裏學來的吐納之法,調理內息。她一遍遍地在腦海中,復盤前世今生所有的信息,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看似被囚禁,實則,她從未如此自由。
沒有了外界的紛擾,可以心無旁騖地爲自己療傷,爲未來布局。
而布局的第一步,需要一顆棋子。一顆能替她走出這翠微園,替她辦事的棋子。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每日來送飯的小丫鬟身上。
丫鬟名叫青黛,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面黃肌瘦,總是低着頭,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慕綰卿觀察了三天,發現每次來送飯,手臂上都會有新的淤青。府裏的其他下人,似乎把她當作出氣筒。
這是一個完美的“隱形人”。
地位低下,無人關注,卻也因此,最不容易引起懷疑。
這日傍晚,青黛照例提着食盒,哆哆嗦嗦地走進翠微園。許是雨後路滑,在門檻處絆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食盒翻滾出去,本就可憐的飯菜灑了一地。
青黛的臉“唰”一下就白了,顧不得疼痛,手忙腳亂地想去把菜撿起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滿心都是恐懼。這點飯菜要是沒了,不僅大小姐要挨餓,回去也免不了一頓毒打。
“別撿了,髒了。”
一道清冷平靜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慕綰卿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披着一件單薄的外衣,靜靜地看着她。
青黛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大小姐恕罪!奴婢該死!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再去求廚房給您做一份!”
“求?”慕綰卿輕輕一笑,“你求得到嗎?只怕是飯求不到,一頓板子先下來了。”
青黛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慕綰卿緩緩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輕輕抬起了青黛的下巴。
在看清青黛臉頰上那道尚未消退的指痕時,眸色冷了幾分。
“疼嗎?”她問。
青黛一愣,沒想到大小姐會問這個。低下頭,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想不想,再也沒人敢這麼打你?”慕綰卿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青黛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慕綰卿從袖中取出一支銀質的、樣式簡單的發簪,這是原主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將發簪塞進青黛的手裏。
“這支簪子,拿去當鋪,應該能換回十兩銀子。夠你給你那得肺病的弟弟,買幾個月的救命藥了。”
青黛如遭雷擊,渾身僵住!
小姐……怎麼會知道自己有個得肺病的弟弟?!這件事,她從未對府裏的任何人說過!
看着青黛驚駭的眼神,慕綰卿知道,自己又賭對了。
每日觀察青黛,發現她雖然膽小,但每次都會將食盒裏那碗清湯米粥偷偷留下,藏在袖中帶走。聯想到她自己面黃肌瘦,卻對食物毫無貪欲,只留下最適合病人食用的流食,慕綰卿便大膽猜測,她有一個需要照顧的病人親屬。再結合她偶爾壓抑的咳嗽聲,和袖口不經意間沾染的藥草味,一個“患有肺病的弟弟”的形象,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這種洞察人心的能力,是前世在爾虞我詐的後宮與朝堂,用血淚磨煉出的本能。
“大小姐……您……”青黛握着那冰涼的銀簪,手心卻燙得厲害。
“我不需要你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慕綰卿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只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做我的耳朵。從今天起,你是翠微園的人。在這裏,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着你。出了這個院子,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你回來告訴我。”
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威嚴。
“我替你,雙倍奉還。”
青黛看着眼前這位瘦弱的、同樣身處絕境的大小姐,用力地,磕了一個響頭。
“奴婢青黛,願爲大小姐,赴湯蹈火!”
第一顆棋子,落定。
兩天後,青黛借着出府采買的機會,悄悄去了城南的濟世堂。
沒有掛號問診,只是將一張折好的紙條和幾枚銅錢,塞給了藥堂裏負責抓藥的小學徒,說是一位遠房表姐身子不適,托她來按方抓藥。
那學徒展開紙條,本是漫不經心,可越看,眉頭便皺得越緊。
這張藥方,實在古怪。
上面開的,既有黃芪、當歸這等培元固本的溫補之藥,又赫然列着附子、川烏這等劇毒之物。溫補與劇毒同處一方,已是醫家大忌。更怪異的是,方子後面還用極小的字標注了炮制之法:附子需用童子尿浸泡七日,再以蜜炙九蒸九曬;川烏則要與黑豆、甘草同煮,去其烈性……種種手法,聞所未聞。
這哪裏是藥方,分明是催命符!
小學徒不敢擅專,急忙拿着藥方跑進了內堂。
不多時,內堂的竹簾被掀開,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秀溫潤,氣質幹淨得如同一塊上好的暖玉,只是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對世俗的疏離。
他便是濟世堂的主人,藥王谷少谷主,溫庭筠。
走到櫃台前,拿起那張藥方,只看了一眼,清冷的眸子裏便閃過一絲詫異。
“這方子,是誰開的?”他問。聲音很好聽,像山澗清泉,泠泠作響。
小學徒忙道:“回少谷主,是個小丫鬟送來的,說是她家表姐。”
“胡鬧!”溫庭筠的眉頭微微蹙起,“此方以毒攻毒,行的是虎狼之道,劑量稍有差池,便會立時斃命。但若用對了人,用對了法,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神方。開方之人,必是醫道宗師。這等人物,怎會寄身於一個需要丫鬟來抓藥的尋常人家?”
沉吟片刻,提筆,將藥方上幾味藥的劑量做了微調,又添上了一味“龍膽草”以中和毒性。
“按這個方子抓藥吧。”將修改後的藥方遞給學徒,又對早已嚇得不敢動的青黛溫聲道,“回去告訴你家‘表姐’,此方凶險,切不可擅用。若信得過在下,可請她親自來濟世堂一趟,由我爲她診脈後,再定奪用藥。”
魚餌,已經拋出。
而尚書府內,新的風暴,也已悄然降臨。
這日午後,慕綰卿正在房中打坐,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柳氏身邊的李嬤嬤,領着兩個面容嚴肅、身形板正的中年婆子走了進來,臉上帶着假惺惺的笑。
“大小姐,夫人說您身子漸好,但尚書府的規矩體統不可不學。特意爲您請了宮裏退下來的趙嬤嬤和劉嬤嬤,從今日起,就由她們來教導您禮儀規矩。”
那兩個婆子面無表情地對着慕綰卿行了一禮,眼神裏卻滿是輕蔑與挑剔。
慕綰卿心中冷笑。
柳氏的手段,果然一環接一環。見“捧殺”不成,又來“折辱”。想用兩個刁奴,來磋磨她的心志,讓她在這翠微園裏,過得連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