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薛如鬆下葬之後,薛昭開始了爲期三年的守孝期。
他褪下尋常衣衫,換上素淨的麻衣,家中一切鮮豔的物事也都被收了起來。
這段日子,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十歲。
每日清晨,他先是將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生火做飯。
龐氏依舊沉浸在喪夫之痛中,時常對着空蕩蕩的房間垂淚,茶飯不思。
薛昭便耐心開導,陪伴左右。
對於年幼的妹妹,薛昭更是傾注了加倍的關愛,給她做各種新奇的玩具,陪她玩耍嬉鬧,努力爲妹妹驅散心裏的陰霾。
漸漸地,龐氏開始展顏,薛仙兒的笑聲也重新在院子裏響起。
這個飽受創傷的家,總算透進了一絲生氣。
操持家務之餘,薛昭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了讀書和練字之中。
薛父留下的那箱書籍,成了他最重要的精神食糧。
每每翻開書頁,看到父親熟悉的筆跡,仿佛就能感受到那雙殷切的目光在注視着自己,督促着他不可懈怠。
然而,剛剛撫平了家裏的創傷,一個大麻煩又來了。
薛如鬆這位秀才一去,薛家最大的經濟來源也就斷了。
以往那些掛靠在父親名下用來免除賦稅的田產,雖然族人們念及舊情,沒有立刻收回,但往後每年秋收後送來的那份租糧,肯定是不會再有了。
畢竟失去了薛如鬆這個秀才的特權蔭庇,他們還得重新向官府繳納田稅。
而龐氏日夜織布換來的銀錢,也就僅能勉強維持一家三口的日常嚼用,想要攢下錢來供薛昭未來科考,無異於癡人說夢。
科舉之路,最是燒錢。
且不說日後趕考所需的盤纏、住宿、結交應酬,單是眼下最基本的筆墨紙硯,對如今的薛家來說就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薛昭這些日子也一直在琢磨如何賺錢。
他率先想到的是穿越者常用的致富“法寶”——玻璃和肥皂。
這兩樣東西的制作方法他也知道,如果能做出來販賣,一定可以獲得豐厚的回報。
可是他細細思量之後,又覺得此法不妥。
因爲在這等級森嚴、權貴橫行的封建社會,一個毫無根基的農家少年,手握如此暴利之物,無異於稚子懷金行於鬧市,頃刻間便會招來滅頂之災。
所以此路不通。
他也想過憑借“文抄公”的手段,寫些話本小說賣給書坊獲取分潤。
可惜,他記憶力沒有那麼好,已經記不清前世看的小說內容了。
還是只能放棄。
思前想後,他覺得最穩妥、最符合他當下能力的,還得是利用前世自己身爲中醫的專業知識,上山采藥,炮制後再拿去賣給鎮上的藥鋪。。
這方法雖然不能暴富,但勝在安全,不會惹人覬覦。
這日一大早,薛昭用過早膳,便和母親龐氏說了自己的想法。
龐氏起初有些擔心,怕山中有危險,並沒有答應。
不過見兒子態度堅決,且家中確實需要開源,便細細叮囑了一番,要他千萬小心,早去早回。
得到應允後,薛昭便背起一個舊竹簍,帶上一把小鎬頭還有一把防身用的柴刀,直奔村後的群山。
望江村背靠的這片山巒,植被茂密,人跡罕至,是一處天然的藥材寶庫。
薛昭憑借着前世的知識,在山中辨認着各種植物。
不過一個上午功夫,便收獲頗豐。
他采摘得草藥品種繁多,有清熱利尿的車前草,有止血消腫的白茅根,有安神益智的遠志,甚至還找到了幾株年份不錯的黃精和何首烏。
一直到了中午,薛昭這才背着裝滿藥草的竹簍下了山。
經過村外的江邊時,見江水清澈,他便想將采來的草藥稍作清洗,去除泥土,再帶回家晾曬。
就在他蹲在江邊清洗草藥時,忽然看見離他不遠處停着一輛雅致的青篷馬車,一個車夫模樣的漢子正坐在車轅上打盹。
岸邊,一位身着淡青色儒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負手而立,眺望着寬闊的江面,似乎在欣賞這春日江景。
薛昭只當老者是過路的旅人,只看了一眼,就繼續埋頭清洗草藥。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段抑揚頓挫的朗頌聲:
“潮平岸闊柳垂金,鷗鷺驚波掠影沉。
春風又到蘅皋岸,遠岫含青入望深。”
老者吟誦詩句的聲音抑揚頓挫,清晰地傳入薛昭的耳中。
老者的這首詩,用詞雅致,生動地描繪出了江面開闊、春意盎然的景象。
薛昭聽完,不禁點了點頭,手上的動作未停,由衷地贊了一句:“好詩!”
那老者聞聲轉過頭來,見出聲的竟是個正在清洗雜草的半大孩子,臉上不由掠過一絲訝然,隨即帶上了幾分戲謔問道:“你這娃娃,也懂得品詩?”
薛昭放下草藥站起身來,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這才朝老者作了一揖,“老先生見笑了,詩詞之道,小子只是略知一二。”
“哦,那你且說說,老夫的這首詩,好在何處?”
“老先生此詩情景得宜,寫出了春日的勃勃生機。只是小子鬥膽覺得,‘春風又到蘅皋岸’這句中的‘到’字,略顯平直,若改爲‘綠’字,不知是否更佳?”
老者聞言,眉頭微蹙,頓感不悅。
一個鄉野孩童,竟敢對自己的詩作指手畫腳?
真是一個無知小兒!
但他畢竟是浸淫詩書之人,下意識地在心裏將詩句重新默念:“春風又綠蘅皋岸...”
這一念,他頓時怔住了。
他用的“到”字僅是說明春風來了,而少年改的“綠”字,卻仿佛瞬間賦予了春風神奇的魔力,所過之處,一片新綠蔓延開來。
只改一字,意境全出!
“妙!妙啊!”老者忍不住撫掌驚嘆,臉上的不悅早已被震驚和贊賞取代,“一字之易,點石成金!小家夥,你這煉字的功夫,了不得啊!”
“先生謬贊了!”薛昭謙遜一笑。
老者上下打量着薛昭,只見這少年雖然衣着寒素,但面容清秀,眉眼間透着一股靈秀與沉靜,絕非尋常農家子弟。
他好奇心大起,問道:“你讀過書?”
薛昭點了點頭:“隨家父讀過幾年。”
“可有功名在身?”老者又問。
薛昭搖頭:“小子尚未進學。”
老者目光如炬,審視着薛昭:“你叫什麼名字?何方人氏?”
“小子薛昭,就住在附近的望江村。”
“望江村...薛昭...”老者沉吟片刻,又問:“你方才說你的學問是父親教的?不知令尊高姓大名?可否爲老朽引見一二?”
他起了愛才之心,想見見能教出如此靈慧兒子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薛昭神色一黯,低聲道:“家父在不久前已經病故了。”
老者聞言,臉上露出遺憾之色,嘆息道:“唉!可惜,可惜了啊!”
感嘆完,又看了看地上的野草。
這一看,才發現薛昭清洗的原來不是野草,而是草藥,於是驚訝問道:“孩子,你年紀輕輕,難道還懂辨識藥材?”
“只是識得一些常見的藥草而已。”
老者聞言,點了點頭。
他在懷裏摸索了片刻,掏出來一錠約莫五兩的雪花銀,遞到薛昭眼前。
“小友方才一字點睛,令老朽獲益匪淺。區區銀兩,聊表謝意,還請收下。”
薛昭見狀,連忙後退一步,拱手說道:
“老先生厚賜,小子心領。
然古人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小子雖愚鈍,亦知切磋詩文,乃是風雅之事。
若以此牟利,豈不玷污了風雅?
還請老先生收回。”
薛昭的這一番話,讓老者再次刮目相看。
他收回銀兩,贊許地點頭:“不慕錢財,志存高潔,好!你叫薛昭是吧,老夫記住你了。”
“老先生,天色不早,小子得回家了,就此告辭。”
說罷,他背起洗淨的草藥,轉身離開了此地。
老者望着薛昭遠去的背影,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他捋着胡須,對馬車上的車夫吩咐道:“去,打聽一下這個薛昭,回來報於我聽。”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