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沉的、仿佛連意識本身都要凍結的黑暗。
然後,是混亂。冰冷、粘稠、充滿了貪婪、窺伺、湮滅等無數負面意念的混亂洪流,如同決堤的冥河,在他體內瘋狂沖撞、肆虐。那是吞噬了那墨黑陰影後反沖回來的能量,帶着那陰影最本源的特性與殘存的混亂意志。
這股外來能量,與凌淵體內本就頑固盤踞的幽冥寒意,如同兩股性質迥異卻又同樣冰寒刺骨的毒流,瞬間糾纏、撕扯在一起。它們並非合作,而是在爭奪對他這具殘破軀體的主導權,每一次沖撞,都帶來刮骨抽髓般的劇痛,讓他瀕臨崩潰的經脈與髒腑雪上加霜。
更可怕的是,這兩股外來力量,同時刺激、引動了他丹田深處,那源自“淵墟”碎片的、帶着“虛無”與“沉寂”意蘊的青霜淵氣!
仿佛被外敵入侵所激怒,又仿佛是嗅到了某種“補品”的氣息,那原本萎靡沉寂的青霜淵氣,驟然自行高速運轉起來!不再是溫和的周天循環,而是一種充滿了攻擊性與“吞噬”欲望的狂暴旋渦!
漩渦中心,那一絲“淵墟”的真意被徹底激活。
它並未區分敵我。在它那冰冷、空寂、仿佛要歸於終極虛無的“目光”下,無論是外來的陰影能量、幽冥寒意,還是凌淵自身殘存的生機、氣血、乃至那痛苦掙扎的神魂意識,似乎都是可以“消化”、“融合”、“歸於沉寂”的“材料”!
三股力量,在他體內展開了一場慘烈而詭異的混戰。
凌淵的意識在這狂暴的沖擊下,如同怒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徹底傾覆、消散。極致的痛苦早已超越肉體,直抵靈魂深處。他仿佛能“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經脈寸斷、氣血枯竭的細微聲響,能“看”到自己丹田氣海被那狂暴的漩渦攪得天翻地覆,生機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要死了嗎?
就這樣,在這荒山野嶺的岩石上,無聲無息地,被自己體內失控的力量撕碎、吞噬、歸於虛無?
不!
一個微弱卻無比執拗的念頭,如同黑暗深淵中最後一點不肯熄滅的火星,在即將渙散的意識核心猛然亮起!
不能死!
他還有未走完的路!未應的劫!未解的身世之謎!還有那霧嵐山上十二載清修,師父那最終也未言明的期許與決絕!
還有……那驚鴻一瞥、燃盡千年孤魂救他於地府絕境、卻又被閻王婚書所縛的淒美笑顏……挽霓!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沸騰油鍋的冰水,在他混亂的識海中炸開一片短暫的清明!
“凝神……守一……萬物……歸墟……”
師父的聲音,霧嵐山經卷中那些艱澀難懂、關於陰陽轉化、氣機歸藏的口訣碎片,以及腦海中那些來自“淵墟”傳承的、更加古老模糊的“虛無”、“沉寂”、“包容”的意象,在這生死存亡的絕境中,如同被無形之手串聯、點燃!
他沒有力量去控制、去疏導那三股狂暴沖突的能量。
但他可以……引導!以自身那一點不滅的意志爲核心,以“淵墟”那包容萬物、歸於沉寂的真意爲橋梁!
凌淵殘存的意識,放棄了徒勞的抵抗與痛苦的掙扎。他如同一個旁觀者,又像一個即將徹底沉入水底的溺水者,主動放開了對自身一切的控制。
不再區分何爲外來,何爲自身。不再抗拒那撕裂的痛苦與冰冷的侵蝕。
他將全部的心神,全部殘存的意念,都沉入了丹田那狂暴的、試圖吞噬一切的青霜淵氣漩渦之中。不是去掌控它,而是去……理解它,順應它,甚至……成爲它的一部分。
意念與那絲“淵墟”真意接觸的刹那,更加磅礴、更加冰冷、更加“空無”的信息與感悟沖刷而來,幾乎將他的自我意識徹底淹沒。但他死死守住那一點關於“自我”、關於“凌淵”的核心印記,如同激流中的礁石。
他“看”到,那狂暴的漩渦,並非單純的毀滅。它的本質,是“融合”,是“歸藏”,是將一切不同性質、不同形態的“存在”,強行拖入那終極的“虛無”與“沉寂”之中,化爲最本源的、混沌未分的“淵墟之氣”。
陰影能量是“存在”,幽冥寒意是“存在”,他自身的血氣生機亦是“存在”。
既然無法驅逐,無法戰勝,那便……融入!
以“淵墟”爲爐,以自身殘存意志爲引,將這一切沖突的、外來的、自身的“存在”,統統投入那吞噬的漩渦,進行一場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淬煉與融合!
這個念頭一生,仿佛觸動了某種更深層的規則。
丹田內那狂暴的漩渦,驟然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是無序地撕扯、吞噬,而是開始以一種更加玄奧、更加緩慢、卻更加不容抗拒的節奏,旋轉、壓縮、凝練。
陰影能量的混亂與貪婪,被冰冷的漩渦碾磨、剝離,化作精純的黑暗屬性能量,被青霜淵氣一絲絲吞噬、同化。
幽冥寒意的陰森與侵蝕,在“淵墟”那更高層次的“虛無”意蘊面前,仿佛遇到了克星,被強行分解、煉化,其冰寒的本質被提取、精煉,融入青霜之中,使其寒意更加內斂、更加深沉。
而他自身殘存的氣血生機,則如同最後的薪柴,投入這冰冷的熔爐,成爲維持這融合過程、保護那一點自我意識不滅的微弱火種。
痛苦並未減少,反而因爲這種主動的“獻祭”與“融合”,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凌淵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肉身在枯萎,生機在流逝,連神魂都仿佛在被那冰冷的漩渦一點點同化、稀釋。
但他心中一片奇異的平靜。
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借此破而後立,那便徹底歸於這“淵墟”的沉寂,也算是一種解脫。
時間,在這內裏的生死蛻變中,失去了意義。
岩縫之外,日升月落,草木枯榮。
凌淵如同真正的屍體,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氣息全無,甚至連體溫都漸漸降至與周圍岩石無異。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起伏,證明着那一點生命之火尚未徹底熄滅。
他的身體表面,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霜。那不是冰雪的霜,更像是某種能量過於凝聚、溢散出來形成的“氣霜”。霜下,他的皮膚失去了血色,呈現出一種玉石般的蒼白與冰冷,甚至隱約能看到皮下的血管,也泛着淡淡的冰藍色。
變化,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着。
不知過了多少日夜。
某一刻,岩縫外晨曦微露,第一縷天光艱難地穿透林間霧氣,落在凌淵覆蓋着灰白氣霜的臉上。
他緊閉的眼瞼之下,眼球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覆蓋周身的灰白氣霜,如同受到吸引,開始緩緩地向內收縮、滲透,重新沒入他的體內。
原本蒼白冰冷、仿佛失去生機的肌膚,隨着氣霜的融入,漸漸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玉質般的潤澤。雖然依舊沒什麼血色,卻不再像死物。
胸口那微弱到極致的起伏,變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又過了許久。
日上三竿,林間鳥雀啁啾。
凌淵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然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初時,眼神空洞、茫然,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古屍,剛剛蘇醒,對這個世界一片陌生。瞳孔深處,殘留着未散盡的、屬於“淵墟”的冰冷與虛無。
他眨了眨眼,那空洞茫然漸漸退去,屬於“凌淵”的清明與沉靜,重新一點點凝聚起來。
他嚐試着動了動手指。
左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彎曲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着劇痛與酸麻的感覺傳來,讓他悶哼一聲,卻也讓他確認,自己還“存在”。
他還活着。
而且……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艱難地轉動眼球,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上,之前與陰影搏殺留下的傷口早已愈合,連疤痕都未留下,皮膚光滑,卻透着一種不自然的、玉石般的蒼白與冰冷。他能感覺到,皮膚之下,血液流動極其緩慢,帶着一種沁入骨髓的涼意,卻又蘊含着比以前更加強大、更加凝練的力量。
他又嚐試感知體內。
丹田處,那狂暴的漩渦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緩緩旋轉、深沉如淵、顏色介於冰藍與墨黑之間的……氣旋。
青霜之氣還在,但其本質似乎發生了某種蛻變。它不再僅僅是冰寒與鋒銳,更融合了陰影能量的“隱匿”、“吞噬”特性,幽冥寒意的“侵蝕”、“凍結”特性,以及最核心的、來自“淵墟”的“虛無”、“沉寂”、“包容”之意。
它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危險,也似乎……更加強大。
稱之爲“青霜”已不完全貼切。或許,可稱之爲——“玄淵”之氣。
而他體內的經脈,在之前那場慘烈的沖突與融合中,許多地方都斷裂、淤塞、甚至粉碎。但此刻,這些損傷並未完全修復,卻以一種更加堅韌、更加寬闊、也更加冰冷的方式,被新生的“玄淵”之氣強行貫通、支撐起來。如同在廢墟上,用玄冰重塑了新的通道。
傷勢……並沒有痊愈。甚至可以說,身體的狀態比之前更加“糟糕”——生機微弱,氣血枯竭,許多髒腑功能都處於一種近乎停滯的“沉寂”狀態。
但他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那是一種冰冷的、沉寂的、仿佛源自萬物終結之地的力量。它不再依賴於旺盛的氣血與生機,而是建立在“虛無”與“歸藏”的基礎之上。仿佛他整個人,都正在朝着某種非人的、更加接近“淵墟”本質的狀態轉化。
福兮?禍兮?
凌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活下來了。並且,因禍得福,或者說,被迫走上了一條更加詭異、更加艱險的修煉之路。
他掙扎着,用新生的、冰冷而有力的左手,支撐着身體,慢慢坐了起來。
動作依舊僵硬遲緩,每動一下,新生的經脈與沉寂的肉身都傳來劇烈的、仿佛鏽蝕機器強行啓動般的滯澀與疼痛。但他咬牙忍住了。
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粗布青衣早已破爛不堪,沾滿血污和灰塵。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皮膚蒼白冰冷,肌肉線條似乎比以前更加清晰、緊繃,卻沒什麼溫度。
他嚐試調動丹田那團“玄淵”氣旋。
心念一動,一股冰寒、沉凝、帶着一絲若有若無吞噬之意的氣流,便順着那冰冷的經脈緩緩流轉開來。所過之處,滯澀感稍減,力量感漸生。雖然運轉速度遠不如從前迅捷流暢,卻更加厚重,更加……難以捉摸。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動。
一縷深沉的、近乎墨色的冰寒氣絲,自掌心悄然浮現,緩緩繚繞。氣絲周圍的光線,似乎都微微扭曲、黯淡了下去,仿佛被其吸收。
這不再是單純的青霜劍氣,而是融合了多種特性、更接近“玄淵”本質的力量。
凌淵看着掌心那縷氣絲,沉默良久。
然後,他緩緩握攏手掌,氣絲無聲湮滅。
他扶着冰冷的岩壁,一點點站了起來。雙腿依舊有些發軟,但足以支撐他站立。
環顧四周,岩縫依舊,天光正好。遠處山林寂靜,只有鳥鳴風吟。
那如影隨形的窺視感,徹底消失了。隨着那墨黑陰影被他吞噬、煉化,追蹤似乎也斷了線索。
暫時安全了。
凌淵深吸一口氣——雖然這動作都讓冰冷的肺部傳來刺痛——然後,邁出了第一步。
腳步落地,沉穩,無聲。
他走出岩縫,重新站在了山林之間。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落在他蒼白冰冷、卻隱約流轉着一層非人光澤的臉上,落在他那頭依舊霜白、卻仿佛更加凝練的長發上。
山風拂過,帶起衣袂。
他抬起頭,望向西南方更遠的、被山嵐籠罩的連綿群山。
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也更加……沉寂。
如同行走於人間的,一片移動的“淵墟”。
他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麼在等待着他。但他知道,自己的路,從這一刻起,已經徹底偏離了尋常的道途,滑向了一條更加孤絕、也更加危險的未知深淵。
但他別無選擇。
唯有前行。
凌淵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衫,將散亂的霜發重新束好,背起那柄一直未曾離身的無名長劍。
然後,他邁開步伐,向着山林深處,再次走去。
背影依舊孤峭,卻仿佛融入了周遭的光影與寂靜之中,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疏離與寒意。